第5章 孤魂

    一路出了村子，在兽道旁边有一个小摊，挂着惨白惨白的灯笼。这里离乱坟岗不远，感觉有些阴森森的。

    小摊的老板是一个瘦高个的男人，嘴里长着尖牙，金色的眼睛，两腮上生者一些翠绿的鳞片。那男人生得一副笑脸，一见到我们，立刻就迎了出来。

    “哎哟，这不是九千岁吗？大驾光临，想吃点什么吗？最近入手了一些好肉。”

    “弄点人能吃的东西吧，再来几杯茶。我有客人。”

    “行行行，都按九千岁吩咐。”男人嘶嘶地说着，嘴里吐着信子，估计是蛇或者蜥蜴的精怪吧。

    我们在小摊外的桌边坐下来，狐狸坐在我的对面，那小道士坐在她的旁边。

    “在下严治。”一坐下来，小道士就向我拱起手来，他板着个脸，看上去不苟言笑的样子，“柯公子，幸会。”

    “严治是奉命来找我的，关于玉锁的事情。”狐狸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玉锁，“呐，就是这个了。”

    不对，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吧？三花找的玉锁。”

    听见我一口断定，九尾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柯公子何以见得？”

    “我不清楚……对了，我在梦中见过那玉锁，不是这样的。”

    “梦中？”狐狸斜眼看了看小道士，然后坦率地对我笑了起来，“没错，这是假货。你觉得这东西能骗到猫妖吗？”

    “应该不可能吧？”

    “我想也是。”狐狸说着又拿出一把玉锁，这次这把和我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这个，也是赝品。”

    狐狸坦白地告诉我。

    “这两把锁你都拿去，但是不要告诉猫妖。”狐狸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呼出一口烟气来，“你且拿去，如果猫妖把这错认成真货那是最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她认得这是赝品，你没说这是真的也就不算你骗她。放在不怎么显眼她又能看得到的地方，如果她不要这玉锁，你尽管拿去当了换钱好了。这玉石还是相当好的。”

    我将玉锁收下，小道士又拿出了一封信来。

    “柯公子是识字的吧？师父有封信托我带给你。”

    我接过信，拆开信封读了起来，小摊那惨白的灯笼格外明亮，纸上清秀的行书颇有仙风道骨的味道。

    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千年之前，汉光武帝年间，九重真人率众弟子云游至此，听说有一只猫妖在旧秦的坟岗附近徘徊，叫声凄厉好似恸哭。真人去寻那猫妖，发觉猫妖被怨魂所缚，妖气错乱几乎失了神智。真人掐指一算，知这猫妖早在始皇帝之前就已来此，受所附怨魂所托，来寻个旧人。无奈那人早已被秦军坑杀在此，猫妖寻那旧人而不得，日日夜夜不肯离去，以至自己遗忘初衷，想不起寻的是什么了。

    真人感叹猫妖竟然对一怨魂如此言而有信，便出手相助，将猫妖带回道观，为猫妖顺了妖气抑制了怨魂，加以朱砂刺青封住魂魄。猫妖清醒之后竟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只记得自己要寻得些什么，真人的弟子便告诉她说她在寻一把玉锁。那玉锁正是旧人的遗物，猫妖也就信以为真了。

    真人收下猫妖为徒，驯化了她那暴戾的天性，猫心有记挂，修不成仙，真人便放她下山来。

    “旧事已过千年，念想猫妖那朱红之印怕是有所松动，特遣小徒严治前来加强些许，以绝后患。望公子收留他稍住几日，也算为他修行行个方便。”

    最后九重真人这么写道。

    我收了信，抬头看向了狐狸和小道士。

    “我明白了，就是说严治你要住几天是吧？”

    “若能行个方便，在下不胜感激。”

    “这倒是没什么，既然是封印松动了，也还要你多多劳烦了。”我想起今天三花的异常，诚心诚意地向小道士低下头来。

    小道士依然板着脸，神情严肃地向我回礼。

    “我也只是听从师父吩咐罢了。”

    在我看信的期间，那个脸上有鳞片的瘦长男人给我们端上了茶和野味。狐狸熄了烟杆，喝着杯中的茶水，好像毫不在意地****话来。

    不过那说话的内容却让我们吓出一身冷汗来。

    “对了，柯公子，那把玉锁的真货不见了。”

    “不见了？”

    我和道士都大吃一惊。

    “大概是昨晚我还你们猫的时候，被人偷走了。”狐狸放下茶杯，将放在桌上的烟杆插在腰带上，“竟然敢动我的东西，胆子倒是不小。不过不用担心，应该很快就能找回来的，毕竟这里可是我的地界。”

    “我只是知会你们一声，万一要是见了请交给我，切不可给那猫妖，不然必有大乱。”

    我和那小道士应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在小摊吃东西的食客们许多都跑过去看热闹去了。我们正不明所以，狐狸却像是早料到会如此一般地招呼了店家。

    “竹叶青。”

    狐狸招呼那个瘦高的男人，那人果然是蛇，我没有猜错。

    “九千岁。”

    “给我弄条好鱼来，要新鲜些的。”

    “没问题。”男人应着回到小铺中鼓捣了一番，没一会就提着一条处理干净了的新鲜鱼，用绳子穿上，交到狐狸手里。狐狸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满意地点了点头。

    “劳烦二位，随我走一趟吧。”

    狐狸扶了扶插在腰间的烟杆，不紧不慢地向骚动的中心走去了。

    沿路妖怪越来越多，大家见到狐狸都纷纷骚动起来，狐狸抬起手叫大家不要声张，然后悄悄地来到一个土丘向下看去。

    是三花。

    一群小妖怪压在她的身上，把三花按在地上，大概是对昨天的事情还有所顾忌，三花并没有反抗。灯笼鬼上下飞舞着，将三花昨日在山上的狼狈模样添油加醋大肆取笑了一番。

    “她倒是挺能吸取教训，我叫她客气点她学得还挺快。挺好挺好。”狐狸满意的点点头，把手中的鱼递给了我，“这是给九命猫的，本来应该我亲手给她，但是现在状况好像不太合适，麻烦柯公子替我转交吧。”

    狐狸拿出烟杆装上烟，然后用狐火将烟点燃，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然后不紧不慢地向土丘下走去了。

    土丘下，灯笼鬼还在滔滔不绝地取笑着三花。

    “……就算是这千年猫妖，放在水里哗啦哗啦洗上一阵，马上就跟那小鸡仔一样，抖抖抖抖抖，抖得像筛子一样……”

    “灯笼鬼。”

    灯笼鬼猛然回过头看见狐狸拿着烟杆走上前来，立刻让到一边。

    “九千岁……”

    “今天早上猫妖走后，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但是这猫妖擅自尾随九千岁，她……”

    “我问你，我是怎么说的？”

    狐狸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怒气了，那灯笼鬼吓得簌簌的抖了起来。

    “九千岁说，‘到此为止，不可招惹猫妖’……”

    “这么说你是明知故犯了？”

    狐狸说着伸手向着灯笼鬼空抓了一把，一团狐火将灯笼鬼整个包裹起来，灯笼鬼发出一声尖叫便化作了灰烬。

    原先压着三花的小妖怪们见狐狸生气了，纷纷悄悄地作鸟兽散，躲进围观的妖怪之间去了。

    狐狸并没打算追究那些小妖怪，她弯下腰来，向三花伸出手。

    “九命猫，怪我管教无方，多有得罪。”

    三花没有答话，握住狐狸的手，来让狐狸把自己拉起来。站起身三花也不说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狐狸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理了理三花有些散乱的头发，然后抽着烟自己点点头。

    她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地向三花抱拳，低下头来。

    “今天一早接到九重真人的书信，将我责备了一番。昨晚有些过火了，还望妹妹不跟姐姐计较。”

    我看了看身边的严治，问他可有这事，然而严治却摇了摇头。

    “至少我就只带了一封信，是给你的。”

    狐狸都低头了，三花也不敢不给她面子，虽然有些被吓到，但是还是立刻就伸手扶起了狐狸。

    “九千岁在上，三花受不起。昨天是我太莽撞，惹恼了九千岁……”

    “别叫九千岁，你我都是几千年的修行，姐妹相称就好。”狐狸抬起胳膊勾搭住三花的肩膀，向众妖怪举起了手中的烟杆。

    “众鬼怪听着，以后这三花九命猫就是我妹妹，你们谁要是在招惹她，就是招惹我。九命猫千年修行，乃成半仙，可不是你们惹得起的，要是惹恼了三花妹妹被她敲烂脑壳吞下肚去，那就是活该。有人有异议吗？”

    众妖怪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惊得愣住了，然后纷纷应和了起来。

    狐狸开怀地笑了，轻轻拍了拍三花的脊背，三花有些发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对了妹妹，我弄了条新鲜鱼，因为拿着不方便我就交给柯公子了。”

    狐狸搂着三花的肩膀，从妖怪们让出来的道上走过，向我们走了过来。三花抬眼看见我，一时间好像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你知道什么叫单独谈谈吗？”

    我叉着腰问站在土堆下方的三花。

    “三花肯定也是担心你嘛，这全是妖怪的地方，她不放心也正常。”三花还没答话，狐狸就替她解了围。听狐狸这么说，三花也理直气壮起来。

    “就是就是，小姐姐不放心说要跟过来，我来总比她来安全吧？”

    刚才还畏畏缩缩的，这猫脸变得还真快。

    “你这家伙啊……”

    我叹了口气。

    “正好我们的事情已经说完了。柯公子，夜已经深了，还是早些回去吧。我走到哪都跟着一群妖怪，这大晚上的就不送各位了。”

    “九尾请留步，我们就先回去了。”

    “我还有些事和仙狐商量，明早再去府上叨扰。”小道士并没打算跟我们走，他向我拱起手，弯下了腰。

    于是我和三花两个人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三花在我身边的房檐上跳来跳去，看上去心情不错。和刚才的紧张比起来，倒是有些放松过头了。

    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在她裸露着的脊梁上跳跃，三花手脚并用地在瓦片上轻盈地跳来跳去，那月光也随着她的动作在我眼前闪烁。

    我想起傍晚时分看到的，三花那赤裸的脊背和纤细柔软的腰翘。

    我不是什么圣人，也完全无法清心寡欲。刚才因为狐狸的关系，我的脑袋一直不得空，但是现在，那诱人的景象又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我用力摇摇脑袋，想把那幅景象甩开。

    不过三花似乎完全不明白我的苦心，她从屋顶上翻身跳下来，对我说着一些有的没的。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身上样式古老的曲裾色彩艳丽，显得她自身更加纯白无暇，就像是花瓣中心的娇嫩花蕊。

    我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子里去了，我伸手一把抓住了三花的手腕。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把三花拉进了房屋的夹缝中，在热情地亲吻她。

    三花没有反抗，明明只是普通人的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三花的对手，但是三花没有反抗，甚至于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出现。

    有倒刺的舌头摩擦着我的口腔，虽然有些疼痛但是更多的却是让人更加贪婪所求的快感。我放开她的时候，她有些依依不舍地用舌尖温柔地舔着我的嘴角。

    “我是一只三花猫……”我正准备说话，三花却举起双手，用双手的手掌捂住我的嘴，看着我的眼神温柔得让我觉得心疼，她看着我的眼睛，淡淡地露出了苦笑。

    “我，只是一只猫而已。”

    “不要把我当成别的什么。”

    “人、狗或者女人。”

    “我只是一只猫而已，一只会说话的猫。”

    三花轻轻地推开我，但是自己却依旧靠在房屋的外壁上。

    “小姐姐对我很好，就算我们总是混在一起她也什么都没有抱怨过。今天早上也是，她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想说话她就一句都不问。”

    “她抱着我，抚摸我，帮我擦干被狐狸弄湿的毛。”

    “她非常非常的温柔，也非常非常的温暖。”

    “她才是你应该找的人。”

    “长久的等待一个人是很痛苦的事情，如果最终没有等到就更痛苦了。”

    “不要让她体会到那种痛苦。”

    三花推开我走到一边，将大概是我扔在地上的鱼捡了起来。

    “对我来说，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三花把鱼在我面前晃了晃，咧开嘴笑了。

    “因为我只是一只猫啊。”

    我想起了在幻象中见到过的情景，猫妖好像崩溃一般地刨着泥土，把地上的沙石土壤，以及被掩埋的尸骸纷纷翻出地面。发疯似地、不顾一切地、不断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毫无意义的工作，从始皇帝之前一直到汉光武帝三百余年间，未曾停止。

    大概她也真的在找谁吧？寻找着某个她自己已经忘记了的人。

    那些话从这只千年猫妖嘴里说出来，尤其的有分量。

    在我自责和反省的时候，三花却没心没肺地摆弄着手中的鱼，然后把鱼头整个塞进嘴里，喀嚓喀嚓地嚼了起来。

    “哦哦，超好吃！果然是大人物送的，跟泠宇钓的那些全是骨头的小鱼苗就是不一样！”

    三花捧着鱼一脸幸福的嚼着，将提鱼的绳子从嘴里拉出来扔掉。

    “我说你啊……”

    看着三花这副傻乎乎的样子，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至少回去弄熟了再吃吧？”

    “才不要，弄熟了我就只有鱼骨头和汤喝了吧？”

    “妈妈明明就有给你吃肉，而且每次吃饭的时候你都会跳到桌上来抢鱼吃。”

    “我才不管，这整条鱼都是我的！”

    三花把鱼叼在嘴里，纵身跳上屋顶，手脚并用啪嗒啪嗒地，向回家的方向跑去。我追了两步就放弃了，她的速度根本就不是人类可以企及的，如果她真的想甩掉我，就象这样轻而易举。

    “还真是，败给她了……”

    有些事情好像突然就豁然开朗了起来，我不由得笑出了声。然后迈开脚步，以一个十七岁的普通人类男性会有的速度，慢慢地向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