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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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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刮了半天北风,突然停了。山样的黑云均匀地散开,铺得满天灰漠漠。不久,天蹋下来,东边的华云山只能见点影影,西边的青云山已插入天中;南边的斗碗寨,北边的金银寨也与天相接,就是天龙寨的城墙,也似乎成了天边的围墙。这时的天龙寨,真真是天地间的独立王国。一阵黑暗过去,灰暗的天,变成灰白。天顶上,也有了一点点灰白的光。竹木荒草纹丝不动。

    “姐姐,还有好远嘛!”

    “刚才你不是问了那个叔叔嘛,你看,那根大黄桷树下看得见的城门,肯定就是天龙寨了。”其实姐姐也没来过。

    “啊,我找得到了。绕过前面那个尖尖的山堡,从半山腰上的小路过去,就到了那个崃垭田坎,上去就是黄桷树下,就到了,是吧?”

    “嗯,快点走吧,要落雪了。”

    姐姐背一背篓厨具,四哥扛一个犁弯,天云扛一个加担,姐弟三人艰难地行进。一阵寒风过后,纷纷扬扬下起一天大雪来。天云来到这个世界上,体验下雪还是第一次。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像什么?他找不到什么来形容,只觉得好像爸爸在用风车车苞谷子时扬起的那个白屑屑一样。雪,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个镜头,就是那一年的三月三落大雪,那时他才三岁。姐姐背着出去,只见白芒芒一片,竹子被厚厚的积雪压断了。只有这么一个镜头,其他什么都没有了。父亲怕他着凉,把姐姐吼进去了。

    “哇!好好啊!姐姐,满天大雪!”

    “嗯,快走嘛。”姐姐的声音很平淡。天云回过头去,看到四哥望着天际,呆呆的走。姐姐背弯得脸都要着地了,两只手垫在肩上背篓糸下,艰难疲惫地跟在自已后面慢慢的走。啊!明白了,他们永远都不会走到我的前面去,因为我是小弟弟,他们要照顾我。只好负重慢慢走。天云感到很过意不去,就想加快脚步。可是脚不听使用,反到是肩上的加担忽然沉重起来,使他向前窜了好几步,几乎摔倒。就听姐姐在后面关照:“好生走嘛。”

    姐弟三人像蚂蚁一样在雪天的泥土小路上爬行。大地死一般寂静。这时的人,往往会进入沉思。像天云那样幼小的心灵,你说能有多少回忆?人这个动物,生物学家把他归入灵长目。‘灵’者,聪明也。‘长’者,擅长也。这东西既善于聪明,即善于思惟。这就是人类能够统治世界,统治人类本身的关键。思惟的过程就是记忆的过程。所以这小孩子虽然来到世界上时光不多,但是记事不少。不过他们的大脑细胞更新快,记性好忘性大。但印象深刻的事物却也终身难忘。一般三岁以后就有不忘的镜头。天云这时脑海里翻腾的,当然只有他那个家里的故事:他那个出生他的家,他虽才五岁,可是那三合院的瓦房,那一棵高大的黄桷树,那繁茂的竹林;房前的大田;屋后的山,那场境闭着眼睛就会清楚地呈现在眼前,怎么也不会忘记的。要是他会画画,一定画得出来的。然而爸爸他们要搬家,也不知为什么!今天爸爸他们在搬床,晚上就要在新的家住了。早上吃的是苞谷糊糊煮田菜,还没啥吃饱,这东西吃了捞肠刮肚的,还没走就饿了。可大人们都阴沉着脸在忙,爸爸安排姐姐把碗搬过去,同时把自已也带过去,这指示是没商量的。姐姐踌躇为难,说找不到路。被爸爸骂了一吨:“没用的东西,找不到路你不晓得问啦?你那嘴巴子是长来做啥子的?两条路都可走,一条从李家大院子过鲁家湾到天龙寨,要近点;另一条从堑上过插旗山到天龙寨,要远点。但鲁家湾的狗多,要注意到莫把老么咬到了。”为了给姐姐解难,他在爸爸面前夸口说不怕狗,还要搬点东西,和姐姐四哥三人一起走。爸爸脸上终于有了点微笑,说:“你行吗?”天云赶紧表决心:“行,我们走堑上,我吹翳子去过堑上。找不倒路我会问,那条路没有狗,不怕。”父亲点了点脑壳。于是去寻东西。天云看中了架担,去年犁田还给父亲扛过,那时架担上还有两根绳索和一个牛打脚,现在是光溜溜的,往脖子上一挂,很好走。四哥比他大三岁,他当然要选择大一点的,于是选了个犁湾,往肩上一挂,也很好走。姐弟三人扛好了东西,在寒风中逶迤出发了。从早上走到现在,也不知走了多远,歇息了多少次。离开了自己熟悉的那个地方,向陌生的世界前进。

    终于,他们来到了黄桷树下。其实也不过六七里路。“要走到了,我们歇一下吧。”姐姐在后面说。天云这才从回忆中醒来,突然感到肩上的那个架担子有千斤重,以致把它放下来的力量都没有了。“老四,帮我放下。”天云一贯喊四哥喊老四,四哥这才帮他把肩上的担子取下来。天云这才抬起头来看那黄桷树:哇!好大一棵树!只见那树杆在两人高的地方分枝,六根巨大的分枝向四面八方斜伸出去,像一把巨大的绿伞。繁茂的枝叶在飞雪中显得更加碧绿。每根分枝对应有一条巨大的树根,沿着那个石谷子山包三面向下延伸,直到下面的土地,才没入地里。那六条树根像六条巨龙,起起伏伏拱着大树。中间分出一些小根,像龙爪一样紧紧把山堡抓住,盘踞了整个山头。树杆上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像猎人搭的帐篷。三个人进入洞内。哇!好暖和呵。三人就在洞内坐下歇息。

    天云在洞内坐着向洞口望出去,只见前面是块石坝,从石坝过去,就是天龙寨。树洞口却正对着寨门。只见那寨子的门有一丈多宽,一丈多高,园孤形的门拱,八步宽宽的石级下到石坝,左右各有两条石级路下山去。城墙是连二石头(1米长,50厘米高宽的条石俗语)砌就,足有五丈来高,墙顶还有垛墩(女儿墙)。正面约有二十来丈宽,右面看不到头,一片茂密的竹林拥护了城墙脚。城墙的中上部的石缝中,长着荆棘和何首乌,碧绿的首乌藤,好像给城墙穿的绿色的裙子。城楼上长着两根很大的核桃树,树叶早已落尽,一群麻雀蹋在秃枝上,像未掉的核桃。寨内的房屋只能看到错错落落的小青瓦房盖。点点雪花繁乱地飞午。呵,这就是要去的新的家园,一个陌生的世界!他感到树洞内是多么温暖和安全。这才是最好的家,那里都不要去了……

    饥饿、劳累、暖和,使他们姐弟三人在黄桷树洞洞里头沉沉睡去。

    天云也记不清做了些什么梦,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云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清脆的笑声,这声音好像是三孃孃。她那张乖巧的笑脸上有着一对明亮得能够捉住人的眼睛。每当和她在一起玩的时候,她要抱你一抱,亲你一亲,摸你的那个东西,你总是愿意。他感到三孃孃又在亲他的脸,鼻子痒痒的。“啊—七也!”“嘻嘻嘻!嘻嘻嘻……”

    天云睁开朦朦胧胧的睡眼,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苗条的小姑娘,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丹兰色长衫(旗袍),红底白点花的棉衣,现领现袖的。一头茂盛的黑发,松松地拖在后面,用红布扎成一个蝴蝶结,让鬓发盖住耳朵。手里拿着一根猫尾草,双手抱着肚皮笑弯了腰。

    “你尽像我的三……”

    “啥子呀?”姑娘收起了笑容。

    “我们老板的那个三小姐,尽像你呢。”

    “三小姐?啥子是你的‘三’哟!”

    “我奶奶叫我们喊三孃孃。”

    “这还差不多。我不是你三孃孃,我是你么孃孃。嘻嘻嘻……”

    那三小姐因为是老板的女儿,总要比佃客高一辈的,我们办家家九,我有一个‘三’,四哥也有一个‘三’,都指的是她呢。天云想。

    “看你还莫得我姐姐大,就想当孃孃占便宜。”

    “说笑个嘛,嘿,你们是新搬来的吧?这会都在搬东西来。”

    “嗯。”

    “啷不进去呢,在这洞洞头睡倒起?”

    “我们在这儿歇会气儿,啷门就睡着了。”天云和她说话,姐姐他们也醒了。

    “走嘛,进去嘛,天都要黑了,下这么大的雪!”小姑娘很热情,用她那洁白的手把天云拉起来。

    “今年多大啦,扛得起这个东西?”姑娘右手帮天云拿着架担,左手拉着他的手。

    “要满五岁啦。”

    她边走边看他:见他头上戴一顶补丁重补丁的‘翁帽’,像一个撮箕扣在头上,尾巴搭在肩上,两个帽耳在下巴下扣着,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两道浓郁的刀笔眉,一双深沉的眼睛,两重双眼皮;高高的鼻子,面黄肌瘦,却显得很英俊。身穿一件缝满补丁的长棉衣,身材倒有他四哥一样高。脚上穿双草鞋,小腿上缠着兰布裹脚(绑腿),脚指头冻得通红,草鞋绳还把脚背勒了两道红痕,走起路来一蹶一蹶的,他倒还像没事人一样。天云感觉到姑娘在看他,也抬头望了一下姑娘的脸。姑娘并不美丽,脸很长。却也有她的动人之处:她那眉毛又弯又黑,眼睛特别大,汗毛也很发达,以致于觉得有细小的胡子。

    “姐姐叫啥子名字?”天云问。

    “我叫祥玉。——就叫我么孃孃。嘻嘻!”姑娘笑着说。

    “我刚才说你还没得我姐姐大,就想当孃孃?爱占便宜!你还说!不和你玩了。”

    “说笑的嘛,那么小气。”

    走过地坝,来到了城门前,才看清楚这个寨子是建造在山嘴上的。从城门前往下看:右边一条路沿着城墙下的岩石下面直通到山边,路外是竹林,竹林的外面是田和土。山边的树木茂密,田土荒芜。左边一条路与寨门垂直,从几块土中间下去,也是山边,树木茂盛。土里面种的是葫豆。田间土坎都有很高大的柏树和像干枯了一样的桐子树。

    走进城门,只见那门是木门,足有五寸厚。门上布满了铜钱大小的铜钉。门后立着一根斗碗大的园形木棒,那是顶门扛。那光洁发红的杠子显然是白木做的,年深日久了。那料石砌就的门方上,打有一对丁字形槽,门关后,将杠子落在丁字形槽内,人在外面是怎么也弄不开的。像拱桥似的门洞有四丈来长,站在门洞下,无风自有风。进了门洞,是一块连山石坝,坑凼的地方用石板镶嵌,直通到正房,有100多米长。右边门洞处有一个水井,那泉水从山石缝中冒出来,散发着热气。那根高大的核桃树就长在井边的城墙缝里。核桃树旁边有一排石级上城楼上去,城楼上已没有房屋,成了两块菜地,种着青菜和白菜。右边的护城墙有两米多宽,上面有一根枇杷树,一根橙子树。站在护城墙上可以从女儿墙的墙垛中看外面。左边是一排5间厢房,宽宽的阶沿。红漆的柱头。

    “这是我们家的。你们住里头。”祥玉指着靠城门这四间房说。

    他们从地坝过去。到了正堂屋的阶沿。把东西放下。婆婆坐在木马上打草鞋。她一个人最先过来守屋子。她没有起来,仍继续打她的草鞋。“呵弥托佛,小孙孙,你们终于过来啦!”她看见祥玉帮倒拿东西,又说:“呵弥托佛,你们劳苦了小孃孃了,快些喊‘小孃孃’,说‘多谢’”

    天云转过头去看祥玉,祥玉也在看他。他们眼光相对,祥玉做了个鬼脸,那意思是说:怎么样?该是哈,还是要叫我做小孃孃。天云只得叫:“小孃孃,多谢了哟!”

    “莫客气。嘻嘻嘻……”

    婆婆是个慈祥的老人。她在这个家里是不管事的。她当然知道天云他们没吃午饭,又冷又饿。可家里太穷了,没有什么吃的,她中午还没吃呢。她仍旧不紧不慢的打草鞋。轻轻的说:“小孙孙,忍倒点哈,等到晚上他们来了一起吃哈,呵弥托佛!”天云看着婆婆也觉得可怜,只好说:“婆婆,我们不饿。”姐姐是善于忍受的。她不会说话,只有做事。做得好,大人也不说那样,做得不好,还遭到大人骂。所以,她很老实,一般都不开腔。四哥倒是个明白人,他是话也懒怠说,事也懒怠做。他不高兴,他是不会去做的,要是大人骂,他就走了,不听。一家人似乎都喜欢天云,这不单是因为他勤快,能说会道,聪明伶俐,还因为他是老幺。因此爸爸喜欢他。世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其实这也难怪。那皇帝要把皇位传给长子,退位后是否能生活得好,要依靠新的皇帝;那百姓家里,儿大女成人了,女儿要嫁人,儿子要分家,那是留不住的。农彦说:“树大要分杈,儿大要分家”,最后就只剩一个幺儿子,可人也老了,做不动了。只好跟着幺儿子过。这是人的生存问题的反映。就说婆婆,她也是跟着幺儿子过的。天云的老汉是老幺。爷爷早就死了,她跟着幺儿子过,大儿子是从来不会管她的。儿子长大了。成了家,立了业,就由儿子当家了。父母就变成小孩子了。世谓‘老还小’。要是家里富裕,儿媳孝敬,那日子还能过;要是家里贫穷,儿媳不孝,那就不好活了。所以世人都讲究个立业。到了老年,有点财产交给后人,自已也安度一个晚年。爷爷可没有啥子财产交给爸爸,只有一套种田的农具,还有就是在老板那里的30石谷的押佃银子。前几年还不错,这几年来。忽然穷了。婆婆也就无怨无悔。她每天不停的打草鞋,除了供应儿子、孙子穿外,隔一埸就去赶埸卖草鞋。卖的钱,除了买办一点竹麻之类的必须材料外,其余就作为自已另用。她信佛,有时买点香、纸到庙上去拜佛。家里的什么事,她一概不管。但从去年以来,她只得把卖草鞋的钱全都拿出来给儿子,作为称盐打油用度。自已忍饥挨饿,默默的念佛。

    姐姐和四哥坐在婆婆的草鞋木马边的谷草里,望着雪空,等侍爸爸他们过来。天云坐不住,到房屋里去转遛。只见那堂屋有三个门,左面一扇单门,有一根五寸宽的门方相隔;右边是双合门。门上贴着门神,门方上贴着对联,都很陈旧了,天云也认不得那对联上写的是什么字。门坎有两尺来高,他只得用两手抱住门方,将上身躺在门坎上,滚进去。那堂屋有三丈来宽,四丈来深。对门的墙壁上有神龛,上面着贴红纸黑字,写的是‘天地君亲师位’,这个老家也有,父亲教认字时首先就是教的这个,所以天云还认得到。红纸下面横着一块陈旧的木板,上面放着一个土陶香炉,一个铁磬,香炉里还插着残香棍。堂屋内放着擂子(一种将谷子加工成米的器具,类似磨子,园柱形,上下两扇,下扇有四个脚,放在地上固定不动;上扇可以转动,上下都是木头做成,中间纵横都用南竹做成齿槽,深浅可以调节,以使米不烂为度。将谷子装在上扇的斗里,像推磨一样推起转动,就将谷子壳磨掉了,而米却不碎。这东西直径越大,效率越高。一般直径为三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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