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这条路上有个很大的流沙区?”
弯弯点点头:“对啊,以前我追兔子的时候经常去,那个地方兔子能跑过去,大红不行,它太重,一跑准陷进去。”
楼誉眼睫微垂,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可是,最后你还是抓到兔子了,对不对?”
弯弯得意扬扬:“那当然,兔子跑啊跑啊,会口渴,而且它们以为逃脱了,胆子就会大,胆子大了,警惕性就不高,流沙区虽然大,但还是有路可走的,里面有块小绿洲,兔子跑累了最喜欢去那儿喝水,我只要在绿洲上等着就好了,一抓一个准。”
楼誉思考片刻,缓缓抬头,嘴边挂着一丝狡黠的微笑:“很好,我们今天就一起去抓兔子吧。”
赵无极愕然,抓兔子?堂堂黑云骑精兵去抓兔子?自己有没有听错?
弯弯却高兴得不得了,把小胸口拍得嘭嘭响:“好啊,抓兔子我最擅长了。我还会抓野鸡,阿爹常说我是野兔和野鸡的大煞星,鸡见鸡死,兔见兔愁。”
刘征噗地笑喷。
楼誉神情淡定,颔首道:“大煞星,抓不抓得到兔子,今天就要靠你了。”
随即话锋一转:“刘征。”
“属下在。”
“你带五十人,全速追赶朔军,一路制造声势,要让人觉得我们已经追上来,逼着他们加快速度往前跑,直到把他们赶进流沙区。记住,只能追赶不能真打。”
“诺!”刘征领命,越众而出,令前锋营的五十军士,每人在马尾上绑上粗大的绳索。
弯弯跳下马,蹲在一边好奇地看热闹:“绑这个干什么?这样马能跑快点?”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刘征一边忙一边问道,“弯弯,再往前多少路是流沙区?”
弯弯歪头想了一会儿,道:“再跑大约四十里,可以看到一座黑色的石头小山,从这个小山边上绕过去,再跑约五里,就可以看到一大片小沙丘,那里就是流沙区。”
刘征牢牢记住,默默在心里赞了句世子英明,这小鬼就是个千金难买的活地图啊,这次若不是他坚持把这个小鬼带来,不要说追击敌人,搞不好自己都会陷入困境,被流沙吞噬。
待绳索绑定,刘征领头,率五十骑沿着弯弯指的方向和线路快速向前追去。
五十匹马一跑起来,绳索拖地,散起漫天沙尘,只闻蹄声,不见人影,看起来仿若有大群骑兵隐于沙尘之中,追击而来,声势浩大。
待刘征等人跑远,楼誉伸手把弯弯拎回马背,微微一笑:“现在,带我们去走走那条抓兔子的小道吧。”
弯弯对于兵法战术一窍不通,但并不是傻瓜,此时看这情形已明白,楼誉要做的事情和抓兔子十万里不沾边,他哪里是要抓兔子,他是把那一队朔国的重甲骑兵当成了兔子。
抓一群大活人可比抓兔子有趣多啦,而且那些人还是害死阿爹的仇人,她天生是个胆大的,这么一想,简直勇气百倍,眉飞色舞道:“没问题,跟我来。”
一拨马头,领先骑去。
“驾。”楼誉催动追风,紧随弯弯身侧,率剩余军士向沙漠深处奔驰而去。
这片沙漠一望无垠,全是起伏的沙丘和寸草不生的黑色石头山,沙子里零星的仙人掌也被日头晒得有些发蔫,除了偶尔有沙鼠、野兔之类的小动物奔过,其余大部分时候看不到一个活物,景色单一重复,死气沉沉。
楼誉等百余人就如同舢板小舟入了浩瀚大海,没有灯塔,没有路标,两眼一抹黑,毫无方向感。
弯弯却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熟稔无比地带着众人绕过一座座石山,一个个沙丘,就连哪里有棵仙人掌,哪里有个沙鼠窝,她都能一一数出来。
约莫跑了数十里,赵无极忍不住打马上前,追到弯弯身侧,大声道:“小鬼,这个地方你怎么会那么熟?”
弯弯头也不回,毫不在意道:“如果你从小就在沙漠里追兔子、打野猪、躲狼群,你也能那么熟。”
“你平时都吃这个?”
“是啊,有时候也打了狼皮去卖,换点盐粮,这里天冷,狼皮值钱得很,一张皮子能卖好多银子,还可以买新衣服。”
“你阿爹呢?”
“阿爹生病了,做不了重活。”
她说得有口无心,字里行间却让人觉得辛酸艰苦。
赵无极虽然出身农家,好歹上有父母下有兄弟,日子过得艰难却不缺一口饭吃。想到弯弯小小年纪就要在这死气沉沉的荒漠上打猎觅食,养活自己,看她的眼神就带上了深深的同情。
这孩子究竟吃了多少苦,才能在这么险恶的环境里长大啊?
想到之前自己的“恶行”,心里便有了深深的愧疚,刚想开口,就听到弯弯兴奋地大叫:“到了,就在前面!”
弯弯催马快行数十米,跃下马背,眼中星芒闪烁:“看,就是这里。”
楼誉凌空握拳,身后百骑齐刷刷停住,纷纷翻身下马。
只见眼前无比辽阔,一个个形态小巧的沙丘如波浪般连接,此起彼伏,望不见边际。乍一看和一般沙漠没有什么区别,可仔细看去,却发现那一个个沙丘大小几乎一样,就连起伏的角度都一致,远远看去像无数条一模一样的曲线,往天边延展。
“这流沙可厉害了,我亲眼看到过一头大熊陷了进去,一会儿就没了顶。”弯弯把离光插进腰带,还没忘记把装干粮的袋子背上。
其余黑云骑兵皆是强弓腰刀的标准配置,唯独她只带了一把匕首,想想也对,她又不会射箭,带了也白带。
赵无极看着前面形态诡异的一片荒漠,忐忑道:“到处都一样,看不出有路啊,你怎么知道如何走进去?”
弯弯拍拍身上灰土:“跟着小黑走过,小黑比我重多了,它能走的地方,我就能走。”
赵无极闻言心中惴惴,再看看弯弯瘦削的身体,顿时非常后悔这两天吃得太多,万一自己比那只黑豹还重……弯弯抚摸大红的鬃毛,看向楼誉:“马进不去,我们得步行。马儿们就跟着大红,它知道在哪里等。”
楼誉令所有黑云骑兵下马整装。
众将士均下马整束靴衣刀弓,只待楼誉一声令下,该袭该击,均能动若流星风火。
弯弯一声呼哨,战马们纷纷集中到大红身边,这些军马久经阵仗,处乱不惊,其中更有好几匹出自弯弯的马厩,对大红早就十分熟悉,此刻以它为首,没有半点违和感。
上次大红虽然输给了追风,可是到了这里,就好像土匪头进山寨,到了自家地头,野马王久违的自豪感喷薄而出,昂首挺胸站在追风身边,得意扬扬,终于有你不会而我会的了,让你见识见识野马王的实力。待群马聚拢,傲气地斜了一眼追风,随即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奋蹄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楼誉拍拍追风的脊背,追风会意,也长嘶一声,率先跟了上去。
大红以从前带领万马叱咤草原的气概,一马当先,率百余匹军马,越跑越远,渐渐消失在石山沙丘之后。
目送马群走远,弯弯抹了把脸上的尘土,转身对着楼誉笑道:“路我记得很熟,跟着我的脚印,一步都别走错。”
楼誉点头,传令下去,一行人排成一字,弯弯打头,楼誉紧随,一脚踩进了流沙里……这片流沙极大,表面看起来和一般沙漠别无二样,但寸草不生,犹如平静深重的海面,有风亦不起浪,水面底下暗流汹涌,一旦落入便被吸进深不见底的沙海,再无生还之机。
弯弯领头在前,每一步都踩得非常踏实笃定,震起的尘土如轻烟弥漫,在沙面上印出一个个很深的脚印。
楼誉跟在后面,心知以弯弯的轻功,完全可以做到踏掠沙面不留痕迹,她这么不惜力气地一步一个脚印,就是担心脚印太浅会被风吹散,以致跟在后面的人走错道。楼誉几不可见地嘴角微弯,暗运内力,一步步把那些个小小的脚印踏得更深一些。
一行人紧随弯弯,半步都不敢行差踏错,小心翼翼地渐入流沙深处。
约莫走了两炷香的工夫,前方隐约可见一抹绿色,给这荒芜凄凉的荒漠带出一丝生命的气息。
弯弯一头亮晶晶的汗珠,两颊红扑扑的,指着那抹绿色兴奋道:“到了,就是那里。”
楼誉默默计算,按照刘征等人的速度,只消再过盏茶工夫,对方重甲骑队就会被赶进这个地方。
再看那个绿洲呈长舟状,上面长满一排低矮浓密的胡杨林,端的是隐藏突袭的好地方,心中便已有了计划。
沙漠上的气候犹如女人的脾气,变化多端,刚才还烈日高照,晴空无云,此时却刮起了大风,像只巨大的手,扬起漫天尘霾。
绿洲上茂密的胡杨林里,一双双鹰隼般的眼眸闪着精光,黑云骑精兵们散藏于胡杨林中,均半蹲于地,拉弓满弦,黑色尖锐的箭头从树枝缝隙中、土丘凹陷中探出,稳稳指向对面的流沙区。
楼誉守在最前方,长长的眼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黄沙,整个身体稳定如山,一动不动。
不消一会儿,已隐约可听到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展目可看见不远处被马蹄激荡起来的尘土喧嚣。
弯弯趴在楼誉身侧的一个小土丘后面,不安地动了动,想伸头去看个究竟。
楼誉目视前方,神情不变,伸手把她探出来的小脑袋摁了回去:“如果不想被流矢射穿脑袋,就趴着别动。”
弯弯吐了吐舌头,她在黑云骑的弩箭营混了那么久,没学会多少射箭的本事,却看多了黑云骑兵士们的箭术,深知这些黑色的箭支在这些骑兵手里会发挥多大的威力。
因此被楼誉摁了回去,她也不气恼反抗,反而舒舒服服地躺下伸了个懒腰,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块点心扔进嘴里嚼着,心道,不看就不看,小爷不稀罕,阿爹说过,有生命危险的热闹不要凑,你们忙你们的,我先睡一觉也不打紧。
半晌,意料中的反抗没有发生,楼誉觉得身边的小家伙今天格外听话,有些诧异。
回头一看,只见弯弯慵懒地抱着离光,头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眼神迷离,正在和周公若即若离地约会,顿时哭笑不得。
那张小脸红扑扑的,一缕汗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上,楼誉看了看,终是忍不住,伸手把那缕黑发捋开,拍拍她的脸颊道:“醒醒,现在还不能睡。”
弯弯努力睁开眼睛,嘟囔:“马上就要打起来了,现在不睡什么时候睡,养足精神才好打架啊。”
楼誉觉得小鬼此时慵懒带些撒娇意味的表情可爱得紧,揉了揉她的头发,轻笑道:“等会儿打起来,你就跟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要离开,记住了?”
弯弯懵懂地点头,暗忖,为什么要跟着你啊,打架我也会的。
彼时,弯弯年纪太小,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险恶的场面,错综复杂,瞬息万变,要活下来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功,还有经验。
有时候,战场经验比武力更为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新兵总当炮灰,兵油子命长的原因。
刘征领命,带着五十骑一路追赶对方的重甲骑兵,除了绳索拖地之外,还令属下大声吆喝呼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对方果然如楼誉所料,以为大批追兵赶至,又惦记着增援山阳,不欲在半途消耗实力,于是加快速度往前急奔。
他们全副重甲,马匹负重较重,双方差距不过十里,真要跑起来,黑云骑快马加鞭不消数息就能追上。
刘征偏偏不急,勒马收缰跑得不慌不忙,双方距离不远不近保持在两三里路左右,远远地追着,像赶兔子一样,把对方的重甲骑兵逐渐赶向流沙区。
远远的视线中出现了座黑石山,黑黝黝光秃秃,峻峭寒冷地矗立在那里,刘征心里明白,已经接近弯弯所说的流沙区了,做了个停的手势,所有黑云骑战马减缓速度,原地踏着大步,保持着如雷的蹄声,却并不前进一步,而是悄悄变了路线角度,绕着黑石山转圈子。
世子想必早就候在里面了,眼看对方骑队呼啦啦,一往无前地冲向流沙区,刘征冷笑一声,心道,冲吧冲吧,跑得越快越好,刀磨亮箭上弓,就等着下锅的肉了。
“最快速度赶到,全歼山阳族人。”朔国骑兵统领带着这道密旨,率铁甲重骑,人不离鞍奔驰数日。
此时,山阳族人已被围于一隅,依靠雪峰山险峻深邃,负隅顽抗。这些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一旦隐入山林,确实很难觅其踪影,让此前扮作流寇前往围剿的军队倍感力不从心。
皇上密旨,令重甲骑兵速速增援,势必剿灭山阳。
骑兵统领并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山阳部落,到底惹了什么祸事,让大朔如此恼火,连皇上都惊动了,不惜下密旨予以剿灭。
虽然不懂政治,但他是个军人,遵守命令乃是天职,出兵打仗从不须问缘由,领旨之后一路带着旗下的重甲精兵,不眠不休连续奔驰数日。半路又遇到梁国大队骑兵追击,好不容易摆脱了对方,此时展目望去,远处已隐约可见雪峰山脉雄伟壮阔,横亘万里,连绵起伏,心中不由一松。
再看看已是正午时分,人疲马乏,正想招呼手下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稍事休息。
突然,胯下骏马前蹄一失,整匹马猛然往前冲去,骑兵统领一惊,心知不妙,急忙勒马拉缰,向手下大声呼喝:“停!”
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战马前蹄完全陷入沙面,巨大的惯性,把他从马背上抛了起来。晓是他功夫了得,应变迅速,身体凌空,连续打了好几个跟头,消去急冲之势,眼看脚下全是流沙,不敢以脚着地,在空中调整了一个平沙落雁式,脸朝下四肢张开,尽量扩大着地面积,像一张烤熟的烙饼一般,平平地贴了下去……急变陡生,身后两百重甲骑兵正极速奔驰,此时哪里刹得住车,虽然纷纷勒马急喝,但根本阻不住马儿奔跑之势,前赴后继地冲进流沙,人和马滚成一片。
他们本就是重甲装备,此时落入流沙,自身重量更是加快了下沉的速度。
就像波澜不起的水面,看似平整却无任何可借力之处,前面的人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后面追上来的人或马砸中,无可奈何,越陷越深。
骑兵统领平贴着地,好在已消去大部分下落之力,加上落地面积甚大,虽然在沙面上打出个整齐的人形,但大幸并未陷入。
趴在沙面上惶然四顾,只见大部分铁甲骑兵都陷入流沙,耳边尽是绝望的惨叫。
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亲兵,已被流沙没至肩膀。
“将军……救我,将军……救救我……”那个亲兵极力伸着手,眼中全是恐惧恳求之意,“将军,拉我一把,求求你了,拉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