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誉越想越觉得可行,心意已定,又听身后窸窸窣窣,转头一看,树林中显现出大片黑乎乎的人影,形成一半圆包围之势,逐渐往悬崖这边搜寻而来。
这时,虎儿已爬到对面,还有几步就可以拉住树枝,爬上对面的山崖。
“快走!”楼誉转身和弯弯一起,将阿母扶上树桥,随后拔出黑色匕首,朝敌人来的方向迎去。
中年妇人肩膀伤得颇重,一只手几乎不能用力,全靠另一只手抱住树干匍匐前进,速度快不起来,山涧横风猛烈刮来,吹得她头发蓬乱,摇摇晃晃,好几次抱不住树干,差点摔下深渊。
“阿母!”虎儿已经攀上对面的山崖,趴在崖边看着自己的娘亲紧张得大叫。
爬到中间,中年妇人血流过多,渐渐脱力,一手勉强抱着树干,浑身颤抖,被猛烈的横风刮得身体重心渐渐偏移,眼看就要滑下去。
一看情形万般危急,弯弯糯米银牙紧咬,清啸一声,顿足而起,冒着生命危险,直掠而出,在空中疾点树枝借力,数下起跃,已到中年妇人身边,立于高空横木之上,在凛冽萧萧风中,努力保持身体平衡,缓缓蹲下身,将中年妇人扶起,竟如高空走绳索一般,直立于横木之上,一步一挪朝对面走去。
中年妇人只觉得头晕目眩、脚底发软,无力的身体被风吹得随时都可能如片落叶飘进深渊,偏偏身后这个小孩,年纪比虎儿也大不了几岁,却临奇险而不惧,脚步稳定、身若磐石,如定海神针般让人放心依靠。
“阿母别怕,虎儿在那边等着你,我们一定过得去。”弯弯大声安慰道。
遥望儿子可爱的面孔,又听得身后小孩坚定如铁的声音,中年妇人刚刚生出的自杀念头便打消不见,平添一股勇气,手脚似乎都有了气力,在弯弯的扶持下,朝对面挪去。
横风凛冽,将弯弯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零碎落入楼誉耳中。楼誉头也不回,已知弯弯此时正身临奇险,不得有一点差池,哪怕一丝分心,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他们在那边……”“杀了他们……”
追兵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最近的十余人已亮出长刀,呼喝着扑杀过来。
楼誉将心一横,内息急运一个小周天,双眼猛睁,蕴射出冲天杀意,整个人如一柄无坚不摧的剑,抡起雪亮刀光,毫不惜留内力,出手即是最毒辣狠戾的杀招。
如两列疾驰的马车猛烈对撞在一起,楼誉急怒之下掀起滔天巨浪,刀刀入肉。一阵让人牙酸的兵刃交击之声后,双方都连退数步。
对方十余人倒下一半,剩下的拿着被斩成半截的兵刃愣住,只是一个照面而已啊!
这个俊逸的年轻男子究竟是谁?竟有如此恐怖的杀伤力,让人胆寒。
楼誉冷漠地站在凛凛风中,衣袂飘动,如同一尊杀神降临,端的是气势凌人,杀气腾腾。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刚才那全力一击,虽然暂时镇住对方,但也将肩部旧伤扯开,此时血流如注,疼痛入骨,持刀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拿捏不住。
就这么一阻,弯弯已将阿母送到对面山崖,虎儿扑进母亲怀里,眼睛却看着还在树桥上的弯弯,恳求道:“小哥哥,和我们一起走吧!”
弯弯回头看了楼誉一眼,想都不想,摇头道:“我不走,我要回去帮他。阿母,你带着虎儿快走,找到你们部落其他的人就得救了。”
中年妇人虽出身山野,却颇有眼力,此时一看,便知道弯弯无论如何不会扔下楼誉独自逃命,也不再劝,含泪感激道:“少侠,你们如果过得树桥,便顺着瀑流方向走。等我回到部落,就会让人出来接应你们。雪峰山神保佑,你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弯弯学着楼誉的样子,颇有侠士气概地抱拳作了个揖,嗯了一声,又朝虎儿招手告别:“虎儿乖,照顾好你娘。”
中年妇人向弯弯和楼誉郑重行了个礼,便带着虎儿往林子里跑去,虎儿眼泪哗哗的,边跑边依依不舍地回头喊道:“小哥哥,你要和大哥哥一起来找我啊!”
弯弯笑着点点头,挥挥手不再多说,果断转身,朝楼誉那边掠去,人在空中就大喊:“我回来了,我来帮你!”
楼誉已经连续杀退了追兵几次攻击,自己也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眼见弯弯已经到了对面,楼誉心中稍安,却看到这小鬼不顾性命地又掠了回来,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焦虑,大骂道:“走都走了,还回来干什么,拖后腿啊!”
弯弯声音清脆干净,像最清冽的泉水叮咚悦耳,远远传来:“我不能扔下你。”
楼誉闻言呼吸一滞,那几个字入耳入心,心中顿感从未有过的璀璨明亮,嘴角笑意渐盛,只觉眼前一切困厄险要皆如浮云,任何伤痛都被那几个字一一击碎。
正在此时,忽然树林中传来一个冰冷残酷的声音,如毒蛇般钻入耳中:“放箭!”
话音刚落,只听无数令人牙酸的拉弦声响起,无数蓬箭雨从树林中射出,绽开,“嗖嗖嗖”破空声连响,乌压压地直逼过来,笼罩住两人身周十米范围。
楼誉眼神骤紧,弯弯此时正身在树桥之上,转动不灵活,躲让箭矢的能力比平时要差数倍不止,万万不能让他直面箭雨。
几乎在箭雨射出的同时,楼誉深吸一口气,怒吼一声,腰后雪山内力喷涌,整个人腾空而起,挡在树桥之前,黑色匕首抡起的刀光如水银泻地,又如月色满池,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在自己和弯弯前面硬生生竖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刀墙。
“铿铿铿……”刀刃拨打箭矢的金属相撞声接连不断响起,无数箭矢被拨离方向,有的射进了附近的大树,有的偏离方向落入草丛,大多数射空,落入深不见底的瀑流深渊。
楼誉拼尽全力挡下了第一波箭雨,因此扯动肩伤,一时间血流如注,衣服一侧已经浸透,鲜血沿着衣服的皱褶滑落,从衣角处滴下。
剧痛之下,内力隐隐已觉不继,脸色有些发白,却依然强悍无比地傲立当场,不退一步。
弯弯几下起落,掠至树桥这端,目睹楼誉强行将刀意爆至极致,极其强悍地仅凭一人之力挡住了箭雨,心知这种打法极耗费内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再这么打下去,就算能击退对方,他也难免重伤。
心中大急,叫道:“楼誉,我来帮你!”人腾空而起,就想直接从树桥上跃至楼誉身边。
“楼誉……誉……誉……”这两个字在山涧回音缭绕,对方阵营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静默,喷射的箭雨为之一滞。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弯弯恰恰身在空中之时,只听树丛里刚才那声阴恻恻、冷冰冰、滑腻腻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似乎带上了急切又浓重的杀意,冰冷无情的几个字从嗓子里迸射出来,字字夺魂:“换重箭,杀……无……赦!”
随着话音落下,树林中有几秒的停顿,之后箭雨再绽,这次射过来的箭矢竟然是黑铁重箭。
这种箭矢单支就重数斤,需以铁胎硬弓支撑发射,非臂力可拉百斤以上者,不能为之。
射箭之时须抬弓朝天,拉动沉重弓弦,将箭矢射向天空,箭矢飞行一段距离之后,依靠本身的重量急速下坠,从空中当头射向敌人,密如急雨,躲无可躲。
重箭的穿透力巨大,臂力足够强悍的射手用此重箭,可射穿数百米之外最坚固的战车护板,足见其厉害。
可是这种重箭通常用在骑兵对阵冲击之时,很少有人会用于狙杀个人,因为这样不啻杀鸡用牛刀,太过浪费。
弯弯瞠目结舌,大叹自己运气太差,竟然遇到朔军的重箭射队,更没想到对方在这么狭小的射程内,竟不惜用重箭狙杀自己和楼誉,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连个留活口的心都没有。
对方到底是谁,哪里来的那么浓重的杀意?
此时,弯弯和楼誉距离追兵不过三十余米,一个身处悬崖边,一个在空中,完全在重箭笼罩之下,几乎无路可逃。
重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呼啸而至,弯弯身在空中无处借力,情急之下,梯云步使将出来,左脚踏在右脚上借力,硬生生向前蹿出三尺,人如游鱼,躲过几支迎面而来的重箭,离光乍放光芒,以狂放之姿,一顿狂扫,将射向自己的箭矢一一劈砍掉,足尖终于落地,踏上石崖,险之又险地跃回了楼誉身边。
楼誉正全神贯注拨打箭雨,眼光犀利,刀刀精准,在如此重箭袭击下,整个人如钉子般钉在山崖上,半步不退。
见弯弯成功跃回自己身边,心中仿若一块大石放下,吁出口气,比起让他一人在树桥上风雨飘摇,倒不如在身边并肩作战来得安心,一臂之遥,伸手可及,自己总能护他周全。
树林中似乎冷哼了一声,阴冷的声音响起:“再射!”无数重箭又凌空而下。
有完没完啊?弯弯和楼誉无奈对视一眼,却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关心。
“弯弯,没事吧?”
“没有,你呢?”
“我很好,弯弯,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对弯弯而言,如多年前那个在街角将自己抱起的阿爹,楼誉的一言一行虽然和阿爹风格迥异,但是殊途同归。
每当自己遇到困厄艰难时,他们都会从天而降,突然出现,不讲道理地挡在自己身前,极其强悍地将自己护在羽翼之下,如中流砥柱,一箭定乾坤,让人无来由地依赖,无条件地信任,无比安心。
想起之前在漫天箭雨中,那个不肯退半步的俊俏背影,弯弯的眼眶有点红。
“我不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高峻山崖上,深渊巨瀑前,两人没有半句言语,只是对视了一眼,但是只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
缘分有时就是那么奇妙,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却白头如新,有些人只须一眼,便可倾盖如故。
互视一眼后,楼誉和弯弯几乎同时展颜微笑,心下默契,同时起刀,涟漪刀法已出。
两人都会这套刀法,楼誉刀芒吞吐,锋芒毕露,弯弯身姿飘逸清美,无半分烟火气,一刚一柔互补并济,使出了两种截然不同却相濡以沫的味道,腾挪转移,拨打趋避,无不契合如意。
一时间,崖顶之上刀光如雪,气象万千,两道雪亮刀光暴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射过来的重箭一一挑落。
箭雨稍歇,对方攻势减弱。仅仅格挡一波重箭,弯弯已觉得手臂酸痛难忍,松了口气,活动一下手腕看向楼誉,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楼誉突然脸色大变。
漫天水雾中,只听得一声极其响亮的弓弦弹射之声,一支重箭冲天而起,后发先至,穿破水珠细雾,带着凄厉的呼啸声,从天而降,如毒蛇吐信,狠厉无比地射向弯弯。
对方显然已经看出,崖上这两人,屹立崖边的少年武艺绝高,看似如铜墙铁壁无隙可击,但他一心一意要护着那小孩,拨打掉的箭矢中,有一半以上是帮着小孩打掉的,好几次为了拨开射向小孩的重箭,竟不惜将自己置身险地。
而那小孩虽然身法灵活清逸,但苦于臂力较弱,在重箭之下不可久撑。
所以,小孩就是可击破的软肋,这毒蛇般的一箭直奔弯弯而来。
这一重箭与之前的不同,穿云拨雾而下,角度刁钻毒厉,速度极快,隐隐竟带着风雷之声。
“遇到高手了!”楼誉一听此箭的破空之声,便知不好,射箭之人手法、准头、力度无一不强,便是在黑云骑里,这样的射手也屈指可数,没有想到,追兵里竟然有如此高手。
弯弯一见那箭杀气腾腾的来势凶猛,也不敢小觑,紧握离光准备硬碰,却不料那箭速度极快,又在一丛重箭掩护之下,形如鬼魅,扑杀而来。
离光的刀速不可谓不快,但是要斩落这支重箭,必须先斩落其余两支直射面门的箭支,待弯弯斩落那两支箭矢,这支如鬼附身的重箭已到眼前。
瞳孔中泛着寒光的箭尖锐利无比,脚后就是万丈悬崖退无可退,弯弯只觉得寒意直透心底,在那电光火石瞬间,无数念头转过,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夺命一箭,束手无策,只得无奈等待利箭穿胸的那刻。
楼誉救援不及,脸色瞬间煞白,情急之下轻功施展到了极致,于电光火石之间抢前几步,来不及拨打箭矢,只来得及挡在弯弯身前……“扑哧!”利箭入肉,鲜血飞溅。
重箭狠狠射进楼誉胸口,将他胸前扯开一个大洞,白骨可见。楼誉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带得往后直飞数米,在空中已经失去知觉,如轻絮白纸,无力地摔下深渊。
“楼誉!”弯弯神魂俱丧,不顾性命地跃出悬崖,一手将离光插进石壁,一手急急去拉楼誉,却只拉到他的衣服,手指急忙紧紧握拢那片衣角,却因用力过猛,指甲掐进肉里,鲜血从掌间溢出。
离光撑不住两人的重量,在石崖上急速下滑,拉出一道电光火石,弯弯紧咬银牙,拼死不肯放手,大喊:“楼誉,你醒醒,快醒醒。”
奈何楼誉受伤过重,昏迷不醒,无力悬在空中,根本听不到弯弯撕心裂肺的呼喊。
弯弯咬牙想把楼誉拉回来,可是臂力不支,僵持片刻,那片救命衣角撑不住重量,刺啦一下裂开,楼誉如落叶般凌空飘落,坠入巨瀑之中,瞬间被淹没,连点水花都没溅起。
“不要!”
弯弯目眦尽裂,不假思索拔出离光,跟着跳下深渊,伸手急急去抓,但哪里抓得住。小小的身影随着楼誉一前一后落入瀑流,被挟裹在水浪中,努力挣扎了一下,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天地间只闻轰隆隆的水声。
“死了?”不久,崖上传来一个冰冷滑腻的声音,“死得好啊!”
崖上,数十个身着虎纹劲装,身背铁胎硬弓的人簇拥着一个身着青灰色劲装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白面无须,面色红润似幼童,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年纪,太阳穴鼓胀,一双鹰眼闭合间精光毕露。
一个下属在崖边探查之后,回到中年男子面前,单膝跪下:“禀告洪公公,那两人已落入悬崖,瀑流深不可测,冲击力巨大,想必是死定了。”
洪公公,大朔情报机构鹰庭副总管,望着瀑流,缓缓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沉默不语。
他双手皮肤柔嫩白皙如女子,唯独掌心虎口处有厚大的老茧,显然是多年练箭所致。
“楼誉?凌南王世子?刚才自己听到的,是这个名字吧?真的是他?”洪公公眼前浮现出之前那俊秀少年一夫当关,仅凭一人一刀独面箭雨,凛然不惧的样子,不由点点头,忖道:“这般年轻,这般神勇,除了他,天下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大为舒畅,果然如皇上所料,凌南王世子会亲自带兵来救。其实,围剿区区一个山阳部落,哪里用得着出动鹰庭的玄箭射队,还把虎贲中郎将的重甲骑兵也一并调来?
这一切兵力调配,实际目标只有一个—狙杀凌南王世子楼誉。
既然楼誉已到了雪峰山,想必虎贲中郎将的重甲骑兵已经失手,说不定已被黑云骑灭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能成功杀掉凌南王世子,就算再赔上十支八支重甲骑队,也是值得的。
洪公公脸上的笑意浓得藏都藏不住,将光滑的皮肤硬是挤出了几道皱纹。
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竟然误打误撞碰上了凌南王世子,并亲手将其射落悬崖,此次回朝,龙颜必将大悦,赏赐加官晋爵指日可待,看来鹰庭副总管的这个“副”字,这次可以去掉了。
想想还是难以相信,再次亲自临崖,确认楼誉和弯弯果真落入深渊,又见瀑流如巨龙,湍急力大,有些满意,果然是死得尸骨无存,又有些遗憾,可惜没有抓到活的。
洪公公看着崖下翻滚的白浪,面露不屑,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兵如神?勇冠三军?哼,又有何用,还不是逃不过皇上的神机妙算。”
想到自家皇上性情冷淡,喜怒难测,年纪虽轻,心机手段却深不可测,洪公公不由打了个冷战,仰天恭敬无比地行了个见君礼,转头下令:“飞鸽传书帝都,就说梁国凌南王世子楼誉已被我鹰庭玄箭射队剿杀,尸骨无存。皇上神机妙算,雄才大略,无人可及。”
“得令!”下属领令而去。
洪公公又看看那瀑布树桥,想到回去便可加官晋爵,心情畅快,得意万分,轻柔地拂去衣袖上的尘土,大笑着领队离开。
几日后,朔国帝都。
太子溟,不,当今朔国帝君殷溟,坐在那座青黑色的宫殿里,读完宦官送上来的奏折,沉吟片刻,面无表情地把奏折放在一边,站起来,道:“怀恩,朕要出去走走。”
贴身太监刘怀恩道了声诺,弓腰趋前刚要传旨,被殷溟拦住,淡淡道:“其他人算了,你陪朕走走就好。”
刘怀恩低眉顺目应下,无声地屏退端茶送水侍奉的宫女太监,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殷溟身后走出大殿。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在华清宫前长长的玉石辇道上,这一君一臣经常这么在宫中散步,文武百官、宫女宦臣都看习惯了,见两人走来,远远地俯身行礼,待二人走过后方才站直离开。
殷溟负手缓缓走在前面,刘怀恩默默地躬身跟在后面,两人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地走着,待即将走到辇道的另一端,殷溟终于开口,语气中没有什么情绪:“洪三喜说,他杀了楼誉。”
刘怀恩眉毛都不动一下,垂目道:“皇上大喜。”
殷溟倒是被他的态度逗笑了,指着他道:“你啊你,永远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什么大喜,你明明知道,朕不信。”
刘怀恩低头,看不清楚表情,殷溟也不管他,缓缓往前走去,边走边说:“楼誉是什么人物,你我心里有数,凭洪三喜就想杀了他?那是痴心妄想。”
刘怀恩低声道:“洪公公箭术通神,说不定真是因缘巧合,取了楼誉性命。”
殷溟仰头看向微暗的天空,薄唇边浮起一丝冷淡至极的笑容,摇头道:“怀恩啊,朕说过那么多次,在朕面前,你无须如此拘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免了,说说你的真实判断。”
刘怀恩微微抬起身子,语气依然恭敬:“微臣不敢。”
殷溟摇头一笑:“朕要你说。”
刘怀恩抬起头,两鬓苍白的发丝从宦官帽里露出一角,脸上皱纹密布,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竟如六十岁老人一般衰老,淡淡道:“臣以为,不管楼誉有没有死,我们都可以先当他是个死人。”
殷溟凤眼微挑,点头道:“说得好,哪怕他没死,我也要让天下人以为他死了。”
第二天,一个类似八卦的小道消息,随着两国往来的商队和干走私行当的骆驼客们,人口相传地传进了凉州,随即如瘟疫般迅速在凉州城各个角落里蔓延。“你听说了没有,凌南王世子战死了。”卖馒头的阿大神情鬼祟,拉过隔壁摊位上卖绣鞋的王大娘窃窃私语。
王大娘抹着眼角,带上了哭音:“这么英俊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咚!”卖猪肉的张三把砍肉刀猛地剁在砧板上,怒道,“娘们儿懂什么,不要乱说,咱们世子勇冠三军,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张家大婶神情悲痛,插嘴:“再勇猛也是血肉之躯,听说世子就是被流寇的箭射死的。”
水果贩子李四点头,惶恐道:“无风不起浪,世子肯定是死了,我们凉州城可怎么办啊?我看咱们还是赶快回家收拾细软逃吧!”
酒肆老板娘捏了张帕子,哭天抢地:“世子啊,你怎么就死了,生意好不容易好起来,你这一死,让我们怎么办,我这是什么命啊……”
凉州是和朔军对峙的边境第一重镇,楼誉领黑云骑驻守凉州,与对方边军大营隔着狩水遥遥相望。
两国交恶以来,边境擦枪走火的事情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因楼誉神勇,加上黑云骑能征善战,对方在打了数场败仗之后,再不敢轻举妄动,双方的摩擦战斗都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凉州城平稳安定,之前为躲避战乱流亡失所的边民纷纷携家带口回到家乡,来自全国各地的商队络绎不绝,还有许多眼光独到的商贾在这里开起了各种酒肆青楼,边城凉州甚至有了些上京城富庶繁华、欣欣向荣的气象。
凌南王世子楼誉的名字在凉州以及附近各座边城里家喻户晓、如雷贯耳,是边民心中的守护神、定心丸,只要有他在,大家就能放心地安居乐业,过着嫁女娶媳的幸福生活。
可如今竟然传说凌南王世子战死,两国边境微妙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这对于刚刚过上安稳日子的凉州百姓而言,不啻晴天霹雳,一时间凉州城里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黑云骑大营,众军士脸色阴霾,如临大敌,到处可见军官们脚步匆匆,传令布防。
城墙之上,一个站岗新兵在萧瑟的秋风中打了个冷战,望着城外辽阔无边的荒漠草原,心里有点发寒,用肩膀顶了顶身边的另一个新兵,小声问道:“你说,世子殿下会不会真的死了?”
那个新兵使劲吸吸鼻子,东张西望见身边没人,小声答道:“我看八九不离十,你没见今天都尉校尉们的脸,都黑得和锅底似的。”
之前的新兵难过道:“真想不到,世子那样武艺高强的人也会战死。”
另一个新兵怔怔点头,把声音放得更低:“好不容易考进黑云骑,我娘还指望我杀敌立功、光宗耀祖,世子这一死,黑云骑没了主心骨,怕是要散了。”
两人正窃窃私语,突然身后雷霆似的一声暴喝:“都胡说八道什么,妖言惑众,论罪当斩!”
两个新兵吓了一大跳,迅速蹦开归位,握着红缨枪站得笔直。
陈天奇一脸怒容地绕过来,扫视城墙上站岗的军士,大声喝道:“世子没有死,不要被敌人的谣言动了军心,下次再被我听到这样的话,全部按军律治罪!明白了没有?”
站岗军士们脸色整肃,昂首挺胸,整齐答道:“明白了。”
陈天奇怒容微敛,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个军士指着前方,大声叫道:“朔军,是朔军!”
陈天奇猛地回头,一看眼前情景,脸色顿时煞白。
只见狩水那边的天际线上,涌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像蚁群出动,源源不断地往这边涌过来,随着黑点越来越大,地面开始微颤,蹄声渐起,如雷般轰鸣,定睛看去,竟是无数全副武装的骑兵乌云蔽日般朝凉州城快速奔来……“咣当”,凉州守备府里,守备张成渊怒不可遏地把手里的茶杯砸在地上,破口大骂:“他娘的,什么逃妾,需要两万人来追?”
适才,大朔边军突然暴起,两万多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凉州城。边军大帅武禾烈派人传讯:府中有一爱妾与人私奔,乔装逃入凉州城,本帅震怒之下起兵追赶,望凉州守备看在两国邦交敦睦,予以协查,将逃妾捉拿送还,如若不然,兵戎相见。
万人围城,这哪里是恳请协查,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张成渊越想越火,忍不住又是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怒火万丈:“明明就是想乘虚而入,却不肯担个出师无名的恶名,武禾烈的女人多得可以在狩水里筑堤坝,还装情痴,玩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呸!”
八字胡的师爷看着地面上摔成八瓣的碎瓷杯,胆战心惊地道:“如今世子殿下生死不明,是请援还是突围,大人要尽快定夺啊!”
张成渊绞着手,在大厅里来回踱步,愁不堪言。
凉州的州府官军太弱,对付朔国边军简直不堪一击。唯一能拿得出手和对方抗衡的军力就是黑云骑,可是如今楼誉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黑云骑群龙无首,自己虽然是地方最高长官,但没有虎符军印,根本调动不了这支军队。
如果向其他边境州府请援,他区区一个凉州守备又没这么大的面子,人家武禾烈追个逃妾,你都要请援,被别的州府守备取笑事小,中间的斡旋调兵手续就繁杂无比,等文书来回批示谈妥,估计凉州城早就没了。
张成渊一时间只觉得百爪挠心,焦虑得差点英年早逝。
正百般愁苦时,只听下人在外大声报了句拜帖:“禀大人,黑云骑鹰击将军宋百里求见。”
张成渊激灵一下,眼睛一亮,重重拍了记脑门子:“对啊,我怎么把他给忘记了。”
这边厢,守备张成渊快步迎出来,一迭声地吩咐:“快请,快请。”
那边,一群身着戎装的黑云骑高级将领面色冷峻,迈着大步跨进守备府大门,也不客气,直奔中厅而来。
领头的那个中年男子身材高大,虎背猿臂,面容古朴儒雅,正是黑云骑的二号人物鹰击将军宋百里。
宋百里是黑云骑的元老,当初跟随老凌南王东征西讨,后协助老凌南王组建黑云骑,忠心耿耿,是绝对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老凌南王知道儿子脾性,天才孤傲,血气方刚的少年,冲锋打仗是一把好手,十日十夜策马不眠也精神十足,可若要他去料理全军吃喝拉撒睡各种琐事,绝对能在半个时辰内神志涣散、昏昏欲睡。
因此将黑云骑交给儿子时,也把宋百里留了下来。此人天生不是领袖,却是最好的总管和后勤部长,为人宽和勤勉,心细如发,办事圆融,长袖善舞,面面俱到,事无巨细都能考虑周全,料理妥当。
平时楼誉专注军务训练,心无旁骛,其余各种上下事宜均放手交给宋百里。
宋百里也不负老凌南王的期望,作为黑云骑的大总管,几年来刚柔并济、滴水不漏,把黑云骑种种烦琐事宜运转得漂亮得当,很得包括楼誉在内黑云骑从上到下各级军官将士的尊敬依赖。
如果说楼誉是黑云骑的灵魂,宋百里就是黑云骑的血肉。他武艺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黑云骑真正有权势的人。
所以这么一个人,在这么紧张的关键时刻主动上门拜访,怎不让守备大人热泪盈眶,恍若重生。
拱手作揖,万般客气地把宋百里等人请进中厅,刚刚落座,正踌躇着说些客套话,就被宋百里挥手打断,没有任何寒暄客气,干净利落地直奔主题。
“张大人放心,黑云骑必会全力协守凉州。”
张成渊是边疆守备,论官阶可能还要比宋百里高出一级,但实际权力、手段哪里能和这支直属中央铁血军中的实权人物相提并论。此时听宋百里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地亮出这句话,不仅没有任何不悦,反而像肺痨病人喝了杯冰糖雪梨汁,倍觉舒心舒肺。
顿时一扫之前未老先衰的颓势,如同被打了支强心针一般,两眼发亮,殷切地看着宋百里,道:“多谢宋将军,不知将军有何安排?”
宋百里沉吟片刻,道:“黑云骑虽然号称十万大军,但分散于各个边城州府,帮助训练和巩固地方军力,最近的一支部队驻扎在雍州,距凉州五百里,最快时间赶来也需要三天。我更担心的是,朔军玩的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待调兵来援之时,反而集中军力攻打雍州,到那时雍州军力空虚,正好被对方乘虚而入。”
不能请援,那就是要硬碰硬了?张成渊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头心火逼得额头都冒出了几个痘疱,恨不得一口气吃个十斤八斤降火药,抹去头上的汗珠,问道:“黑云骑在凉州驻兵不过一万人,其中不少是新兵,对方这次可是倾巢而出,真的要打起来,可有胜算?”
宋百里这次把黑云骑中各营主管将领都一并带了来,此时个个笔直如钟地坐在厅里。听张成渊这么一问,侍中郎侯行践浓眉一挑,不悦道:“张大人此言差矣,你难道以为,黑云骑军力羸弱,不堪一击?”
张成渊一头冷汗,连连拱手道:“岂敢岂敢,谁不知道黑云骑威名赫赫,只是世子殿下他……”
“世子殿下没有死。”宋百里目光如炬,扫了眼满坐厅中的各营将领,语气笃定:“世子是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朔军这次若是真的杀了世子,早就欢欣鼓舞、敲锣打鼓,巴不得在军旗上绣上字大肆宣扬,怎么会通过商队骆驼客之口,偷摸猥琐地传出这个消息,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张成渊听宋百里语气笃定,心中纵使还有些将信将疑,却不表露出来,而是一拍大腿,激动道:“没错,我就说嘛,世子殿下这样的身手,怎会有人杀得了他。武禾烈这个孬种,想出这种拙劣的点子,编造谣言来惑乱我军心,老子非剁碎了他。”
宋百里颔首赞道:“张大人出身将门,果然不失血性。”
张成渊得了宋百里一赞,情绪越发高昂,此战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和官爵,只要黑云骑肯打,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家底都翻出来做军备。
拍着胸口道:“要粮草要兵器要工夫,宋将军只管吩咐,我凉州必倾全城之力支持黑云骑。”
宋百里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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