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的眼光,拱手答谢。
正在此时,一个兵卒快步跑进来,单膝跪下,递上一支箭和一封信:“禀报将军,朔国边军大帅有飞箭传书。”
宋百里接过,一目十行看完,冷笑道:“武禾烈说,若今天日落前不把逃妾送回,就要攻城。”
张成渊暴跳如雷:“武禾烈这狗娘养的,以前被我们世子压着打,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今天竟然敢这么嚣张,谁给他的胆子。”
还会有谁,能一夜之间散出谣言,驱动上万军队,摆出了个围魏打赵的局面,虚虚实实真假难辨,逼得黑云骑军心动摇,不得不放弃请援。宋百里心道,这般心机谋略、手段能力,除了朔国鹰庭的那个老不死以及坐在青黑色宫殿里的那个人,还能有谁?
随即面色一整,站起身大声道:“黑云骑众将听令!”
“轰”的一声,众将齐刷刷地肃然站起。
宋百里眼神锐利,大声下令:“弩箭营上城墙,备足箭矢、滚石、火油,远距离狙杀,防止对方靠近。”
“诺!”
“步兵营准备火石和铁闩墩柱,顶住城门,以防对方强行破门。”
“诺!”
“新兵营编入步兵,全部上阵。”
“诺!”
“前锋营和重甲骑队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出击。”
“诺!”
宋百里转头看向张成渊,道:“张大人,末将有一事相求。”
张成渊哪里会不应,也不管什么事,大包大揽道:“将军请说。”
宋百里嘴角挂起一丝神秘微笑,附近张成渊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黑云骑众将离去,半个时辰后,一条完全不带一点八卦色彩的小道消息,开始在凉州城街角巷坊以流星般的速度传扬。
之所以说这条消息和八卦走的是一条相反的路,是因为所有传播这条消息的人,都和官府有关。
师爷、军务、皂将、兵丁、管家、丫环、厨子……守备府看门的、抬轿子的、浇花的、送菜的……送菜的他爹娘、他姐姐、他叔叔、他兄弟……但凡和官府沾了哪怕七拐八弯一点点边的人,都在言之凿凿地说一个消息:凌南王世子楼誉没有死,解了山阳之围,正在快马加鞭赶回凉州。
也有怀疑不信的,却都被以上人等怒目圆瞪痛斥了回去。众人好像亲眼看到一般,详细描述了世子派来的信使和守备大人会面商谈的场景,并表示,守备大人当天先是愁苦难言、眉头重锁,等黑云骑信使走后,便春风扑面、菊花盛开,仿若卸下千斤重担一般。
如果不是世子即将回来,兵临城下这么严重的时刻,守备大人怎么可能笑得如此舒坦。
这么一说,连那最后一点点怀疑都打消掉了。官府出来的消息,总比什么商队骆驼客之流来得靠谱,加上守备大人声情并茂地配合表演,这条消息的可信度在百姓心中顿时提高百倍。
如同打了一针强心针,原本准备携家带口逃跑的不跑了,卸下了马车上的行李细软,装上了箭矢、稻草、火油;原本准备关店避祸的不关了,挂出战斗英雄免费吃饭的招牌,酒菜面饭流水一般往护城墙上送。
老妪、妇人、少女,拿起针线绣红旗,青壮年男人们扛着菜刀、锄头在守备府前排成长队要求入伍,再不济推车送药运箭,风风火火在城里来去。
全城上下,军民一心,轰轰烈烈地掀起了一场保家卫国、抗击外虏的热浪。
宋百里骑着战马在城中巡视,见此情形,有些满意,暗道这个张成渊倒也不完全是个饭桶,打仗虽然不行,演技却是一流,是个有实力的演技派。
此时,最佳男主角守备张大人,正在城墙上叉腰怒指,和武禾烈展开激烈的骂战。
“我呸!武禾烈,你个不要脸的,装情痴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块料,你嗜好强抢民女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到我面前来玩感情,也不嫌害臊。”
武禾烈身长八尺,虎背熊腰,他原本是朔国边疆节度使,两年前曹僖大败阵亡后,接任边军大帅之位,和张成渊隔江对峙,是老冤家对头,积怨过深,相互之间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连对方小时候偷过几个果子,长大后娶了几房妻妾都了若指掌,因此骂起来格外得心应手。
此时,他也不甘示弱,声如洪钟地骂过来:“张成渊老匹夫,你莫得意,凌南王世子已死,你没了靠山,还不速速投降,否则待本将军杀将进来,取你狗命。”
他嗓门粗豪,音量巨大,这一吼震耳欲聋,城墙上下内外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张成渊气得胡子乱飞,一跳三尺高,虽然都是武将,但他沉溺酒色,武艺荒废已久,吼起来内力不继、音量不足,在阵前对骂这个紧要关头,大失气势。
正一筹莫展间,旁边一个亲兵捡起张马革,卷成个锥形圆筒递了过来,道:“大人,用这个,我小时候看娘和人吵架,把草垫子卷成这个形状放在嘴边,音量可以倍增。”
张成渊大喜,接过放在嘴边,试着吼了吼:“喂喂。”
果然音量大增,如同得了把称手的兵器般,张大人喜不自胜,拍着亲兵肩膀道:“够机灵,回去领赏。”
转头深吸口气,也不管自己的内力见不见得人,冒着嗓破人亡的危险,收腹运气,用尽全部内力吼将出去:“呔,武禾烈听着,莫要再用诡计,凌南王世子殿下根本没死,此时正快马加鞭赶回凉州,你妄想用谎言动我军心,待世子殿下赶到,斩杀你于马下。”
楼誉没死?武禾烈闻言心里一沉。
昨夜帝都特使突至,送来密旨,令他连夜起兵,围攻凉州。
之前忌惮楼誉用兵如神,武禾烈在连吃几次败仗之后,学会了按兵不动,等待机会。
如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了,特使暗示楼誉已被鹰庭射杀,正是大朔边军扬眉吐气、乘虚而入的大好时机。
起兵总要有个说法,武禾烈虽鲁,却不莽,当然不肯顶个擅起战祸的罪名,这是要被天下有识之士口诛笔伐的,万一被记入史书,自己就是个历史罪人,他还指望光宗耀祖、青史留名,这么蠢的事情才不会干。
“起兵理由是什么?”他巴巴地问特使。
岂料特使眼皮都不抬,面无表情地扔出个让他吐血的答案:“自己想。”
可怜行伍半生的武大帅抓耳挠腮苦思一夜,才终于想出了个追拿逃妾的由头,正得意扬扬,激情四射地带兵攻城,却在这时被张成渊当头喝住。
他娘的,楼誉到底死了没有?武禾烈心里凉飕飕的,有种被自家皇上算计了的不好预感。
其实他也不相信,这个有着战神之称,自出道以来战无不胜,没打过一场败仗的天才少年,会这么莫名其妙、毫无存在感地死了。
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不想打也要打,他仰天看看日光,见之前约定时间已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拔出腰刀大声喝令:“时间到,攻城!”
凉州城里,宋百里骑在战马上,立于黑云骑各营众将士前,面容坚毅如铁,目光扫过黑压压的战队,吼道:“去年春天,是谁雨夜突袭,破朔国边军大营,斩杀其大帅曹僖?”
众将士心跳如雷,手心发热,握紧兵刃,怒吼道:“黑云骑!”
“今年,又是谁勇突三百里,收服西北一域五十余个草原部落,将也西草原纳入我大梁境内?”
“黑云骑!”
“黑云骑在世子殿下的带领下,打了几十场硬战,数百次草谷,有没有输过?”
众将士豪气冲云霄,吼声震天响:“没有!”
宋百里拨马引缰,在战队前来回逡巡,声音经内力加持,平稳响亮地传到营地每个角落,传进每个战士的耳朵里。
“今天,朔军趁世子不在公然挑衅,虽然我们的人数只是对方的一半,但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有以一敌二的能力,我们的队伍里有很多新兵,今天这一战是你们第一次面临战斗,但是不要害怕,因为你们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黑云骑,因为你们身边有身经百战的战友,胜利只属于真正的强者!”
将士们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呼喝声响彻云霄:“战斗,战斗,战斗!”
宋百里“锵”的一声拔出腰刀,怒吼道:“让我们打一场漂亮的战役,守护黑云骑的尊严,迎接世子凯旋,冲啊!”
“冲啊!”
黑云骑各战斗队列就位,弩箭营在城头以铁胎硬弓射出第一波箭雨,力道巨大的弩箭如漫天蹦跳的冰雹子,砸向迎面冲来的攻城朔军。
战鼓擂响,杀声震天,第一波守城战打响……史书记,武定六年,朔军大帅武禾烈欲追逃妾,遭拒,怒发冲冠为红颜,兵临城下,围攻凉州,凉州驻军奋起反抗。朔梁两国边境烽烟再起,平定安稳了两年的边境关系再度紧张。
不久之后,一封密信经军方信路渠道送进大梁上京皇城,据大乘宫的太监宫女说,那一夜,御书房里传出了砸杯掀桌之声,老凌南王连夜进宫,在御书房待到天明方才离开……宋百里站在城墙上,烽烟中遥望雪峰山方向,心情沉重。
楼誉死讯传来的第一时间,他就派出斥候往雪峰山方向去探查情况,就如同殷溟不相信楼誉那么轻易就死了,宋百里也不相信。
但派出去的斥候如石沉大海,至今没有一点消息传回,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宋百里的心也越来越沉,难道真的出事了?
眼神凝重地看向雪峰山方向,心道:世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雪峰山飞流瀑,如条白龙,掀起层层浪花,高空直泻三千尺,待到山腰,转过几个急弯,注入几个深潭,流水的速度便缓了许多,待再从深潭流出,便已是溪水潺潺。
浅水细石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那里,半晌不动,一只飞鸟掠过,停在上面,低头啄咬身影的头发。
估计是头皮被扯得发痒,小小身影终于动了动,飞鸟一惊,振翅飞走。
小小身影缓缓爬了起来,扭动一下脖子,努力睁开眼睛打量四周,吁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小爷命真大,这样都死不了。”
这个小小身影自然就是弯弯。
被山涧巨石撞得满头包,头发像雨打的稻草,乱蓬蓬湿漉漉,身上被刮破擦伤无数,弯弯此时的样子看起来狼狈无比,但她并不在意,而是坐起来,急切仓皇地张目四下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目光终于定在下游不远处,一个黑色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弯弯眼神一紧,也不顾检查自身伤势,连滚带爬地过去,将那团黑色抱住,翻过来一看,果然是楼誉。
楼誉的样子更加糟糕,双眼紧闭,脸色惨淡如白纸,那支重箭还深深地插在胸口上,伤口边上的肉已被浸得发白卷起,烂肉附近被扯裂的地方深可见骨,不停地往外渗血。
“醒醒,你醒醒!”弯弯的心脏好似被人拧住,呼吸都哽在胸口,急得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我都没死,你那么强悍的人,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颤抖着手往他鼻下一探,虽然气若游丝,但总算还有口气,心头千斤重石暂时放下,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避过楼誉胸口那支箭,又抱又拖地将他奋力挪到岸上。
将楼誉放在一处平坦细软的沙地上,弯弯满头满脸分不清是水是汗还是泪,滴滴答答地从脸颊发丝上滑落,滴在楼誉的身上。
摸摸自己和楼誉身上,水囊、药包、信号筒、干粮袋早就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幸好离光和匕首插在靴筒里,小弩弓紧系在腰带上,都还在。
再看楼誉昏迷不醒,伤口处已有溃烂痕迹,进气少出气多,伤势极重,怕是撑不了多久。
弯弯心里大急,四处张望了一下,突然起身,一头蹿进边上的丛林里。片刻,将离光咬在嘴里,顶着一头黄叶茅草蹿出来,手里抓着几根灰白色的树根。
奔回楼誉身边,略略犹豫了一下,可看到对方的脸都白得和死人一样,惨淡如棺中人,便横下心,用离光割开他的衣服,双手一扒。
那身衣服本来就支离破碎,被这么一扯,衣襟已被毫不费力地撕破,露出了小麦色精壮的胸肌,弯弯的脸顿时红得和猴子屁股一样,连脚底心都烫了起来。
也不管楼誉听不听得见,弯弯红着脸喃喃解释了几句:“楼……楼……楼誉,我是给你疗伤,不是故意要非礼你的。”
楼誉一动不动。
弯弯强行定住心神,将楼誉的四肢骨骼捏了一遍,很好,这个人筋骨强劲,皮厚肉结实,除了肩上和胸前撕裂的地方,身上各处只有淤青红肿,没有骨折。
看来最重的就是这道箭伤,当务之急是要把这支箭拔出来,否则烂在肉里,肌肉无法自生活血,伤口会烂得越来越大。
做了几下深呼吸,按捺住如鼓心跳,小手颤抖着摁住伤口,闭上眼定定神,默默回忆阿爹教过的疗伤方法,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凝定,稳稳抓住箭支,咬牙用力一拔。
一道血箭随着拔出的箭矢射出,喷了弯弯满脸。顾不上抹掉脸上的血,弯弯手忙脚乱地把箭扔到一边,摁住伤口,把那灰白色的树根放进嘴里三下五除二地嚼碎了,厚厚地敷在伤口上,然后目不转睛,紧张地盯着伤口。
这灰白色树根在生肌止血方面甚是神奇有效,片刻,楼誉胸口惨不忍睹的伤口微微收缩,血不再渗出。弯弯又用干净叶片蘸了水,凑到他唇边,一滴滴润进嘴里。
不多时,楼誉呼吸渐渐平稳,虽是依然昏迷不醒,但脸上略略浮起了些血色。
弯弯一屁股跌坐地上,重重吐了口气,轻轻替楼誉擦去脸上血迹,抬头看天色已晚。
深山老林里更深露重,寒意逼人,伤重之人尤其经不得,如果任凭他躺在河滩上过夜,只怕不到明天早上就会驾鹤西归。
想起刚才挖白茅根时瞅见附近有个岩洞,可以挡挡寒风,弯弯便拿起离光,去砍了些软草铺在洞里,回来将楼誉小心地翻转过来,背在背上,向岩洞走去。
她人小身矮,楼誉又生得高大,一双长腿拖在地上,拉出好长一道拖痕,把她整个人压成了弓背虾米。这一路背得甚是辛苦,原本一纵即到的距离,硬是拼命挪爬了顿饭工夫,方才到了。
将楼誉缓缓放在之前铺好的软草上,弯弯已经出了一头大汗,小脸通红,只觉得四肢酸软,全身骨骼仿佛被拆散又重新组装起来一般,咯吱作响,疼痛难忍。
这才想起检查自己的伤势,全身上下看了看,又动动胳膊腿,还好,虽然血痕累累、满头是包,看起来非常难看凄惨,但都是些皮肉伤,大幸没有伤到筋骨,运气只觉经脉通畅,未见滞涩,便放下心来,连敷药都懒得弄了。
坐在楼誉身边,看他紧闭双眼,面如金纸,一动不动,心里还是慌乱,忍不住搭他的脉搏,只觉得脉如游丝,僵滞难行,沉伏不出,悠悠然系于一线,隐约竟有溃决之相。
弯弯搭脉的手忍不住颤抖,骨头里是刀刮似的森冷寒意,想到之前悬崖之上,他替自己挡了那一箭,心里又是灼热又是钝痛,握住他的手不肯放,怔怔落下泪来,喃喃道:“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弯弯坐在楼誉身边守了两个时辰,睡意渐盛,她自己也伤得不轻,这一天下来,精力耗尽,累得连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明明困得无与伦比,可又硬撑着不敢闭眼,不时摸摸楼誉的额头,搭搭他的脉搏,生怕自己一睡过去,楼誉的脉搏突然没了,就这么撒手归西。
生生熬了大半宿,终是熬不住,像只小猫似的蜷缩着身子,靠在楼誉身边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心中诸事盘旋往来,一会儿梦见容衍临死前抓着自己的手,微笑着说弯弯真乖,阿爹去了;一会儿梦见自己在莽莽大漠上,独骑一人面对冰霜雪地,心无所靠,凄苦无依;一会儿又梦见楼誉被一箭穿胸,落入深崖,自己伸手去拉,却无论如何都拉不到……沉睡中只觉得心绪激荡,身上忽冷忽热,如坠极地冰川,又如靠炙热炉火,额头上都被热浪逼出了汗珠子。
等等,怎么会那么热?
弯弯猛然惊醒,第一眼就看向楼誉,见他双眼紧闭,脸色潮红,却没半滴汗珠,伸手一摸额头和手臂,露出来的皮肤火炭般烫手,竟是发起了高烧。
弯弯吓得煞白了脸,一颗心顿时被撕扯得疼痛不堪,阿爹说过,伤后高烧来势汹汹,最是凶险,若能熬过去,次日烧退了,便算过了鬼门关,之后细心将养,总算捡回条性命,但若熬不过去,五脏六腑都会被高热烤熟,根本活不过几个时辰。
身边没有降温治伤的药,弯弯把手探在楼誉额头上,只觉得掌心炙热,急出一身大汗。
正彷徨无计,听得洞外溪流淙淙,眼睛一亮,想了想,咬牙脱去身上外衣,抱在手上,对楼誉道:“你等我,千万别死了。”
说毕,弯弯抱着衣服蹿出洞外,施展逍遥步,腾空轻点叶枝,以极快的速度掠向那浅滩溪流。
已是深秋,山中寒意料峭,隐隐有层薄薄的寒气在山间弥漫,从山上流下来的瀑流溪水更是冰冷刺骨。
弯弯将衣服全部浸泡在溪水里,直到浸透,然后抱着冰冷湿透的衣服又掠回山洞,小心翼翼地脱掉楼誉的上衣,用冰冷的湿衣在他的身上擦拭,又把自己被冻得冰棍似的小手,当成降温袋搁在他的额头。
直到湿衣被楼誉的体温烤热,弯弯又冲出山洞,掠向溪流,把湿衣再次打湿,如此反复来往无数次……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晨光微现,弯弯只着里衣,全身都被冰冷的溪水打湿,嘴唇青紫,两手冻得像两根又红又肿的胡萝卜。
如此飞掠往来极耗内力,此时只觉得内力枯竭,寒意透心,蹲在楼誉身边看他伤势时,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弯弯哆嗦着嘴唇去摸楼誉的额头,触手温和,那灼烧般的高温已退去,不禁大喜,知道楼誉身子骨强壮,终于扛过了这一关,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只想在地上打几个滚,方能抑心头狂喜。
这般如凌霄飞车般忽上忽下、大惊大喜过后,弯弯方才觉得腹中饥饿,算算时间,居然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之前焦虑急躁,也不觉得饿,这个时候放松下来,才觉得饥火烧心,难以忍耐。
弯弯野惯了,在荒郊野地里别人会挨饿,却怎么都饿不着她,爬到附近树上打算摘些野果子草草果腹。
正在树上摘果子,突然眼睛一亮,白花蛇节草!
在阿爹的药典里的内疗一页,白花蛇节草排在首位,草叶纤细分支,有绒毛,尖端有蛇皮一样一节节的斑纹,喜欢长在阴凉树丛中,是极其珍贵的疗伤良药。
在边塞十年,容衍遍行各大山麓,采药制丸,为边民治病,空下来便读药典给弯弯听,弯弯耳濡目染,对草药的见识虽然说不上精通,但也已胜过一般民间医生。
弯弯知这白花蛇节草珍贵稀少,可遇不可求,此时竟然就在触手可及之地,真是喜不自胜,暗叫天助我也。
有白花蛇节草之处,必有毒蛇,草和蛇相辅而生,要摘草必先杀蛇。
弯弯离光在手,缓缓靠近那株药草,屏住呼吸,突然动作极快地把草拔了出来,几乎同时,只见一条红黄相间的毒蛇吐着信子,闪电般蹿出来,尖头利牙血口扑人。
弯弯眼明手快,手起刀落,将毒蛇的三角尖头斩落,随即又补了两刀,直到把蛇头剁成稀烂,方才收手。
小心翼翼地捧着白花蛇节草奔回山洞,把草药用石头砸出浆水,拿干净叶子蘸了,滴入楼誉嘴里。
一株草药吃下,楼誉呼吸渐稳,脸上那层灰霾的死色慢慢淡去,脸色霜白中稍微透出些粉润来,虽然还是昏迷不醒,身上已有了温暖平和的生气。
轻轻俯首靠近楼誉的胸前,听到心脏有力而节奏的跳动声,弯弯悬起来的一颗心方才真正着地。
弯弯实在欢喜无限,忍不住趴在他身边,用手指数着他鸦翅般轻颤的眼睫毛,如释重负道:“可把我吓死了,你可要好好活回来,敢再吓我一次的话,我……我……我……”
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如果楼誉醒不过来,自己还能拿他怎么办,只好气恼地拿手指戳戳他的脸,又见他下颌长出了片青色的胡楂子,便好奇地摸了摸,觉得硬硬的有些扎手,用手掌摩挲着,又麻麻痒痒的,觉得既新鲜又有趣,忍不住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楼誉眼睫毛颤动,眉头微微蹙起,弯弯一惊,手指头触电似的收回,脸瞬间烫得像铁板烧,连耳根子都臊红了。
红着脸连退几步,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盯着楼誉看得入神,一时觉得楼誉过了鬼门关,欢喜无限,一时又觉得刀剑刮心般后怕,差一点,差一点这个人就要死了,为什么想到他会死,自己竟然那么惊恐无助?
这个山洞不深,弯弯把楼誉放在最避风的地方,自己就只能坐在风口子上,她身上衣服全湿,又出了一身虚汗,此时被山风一吹,冰冷贴身,黏黏的好不难受。
看看楼誉睡得沉,外面阳光暖暖,弯弯便出了山洞,摘些树叶干草遮住洞口,伸了个懒腰,向溪流走去。
溪水清凌凌的,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碎玉般的光芒,弯弯本想洗把脸,见溪水干净清澈得讨喜,心便痒痒的,左右顾盼无人,安慰自己,这深山野林空旷不见人踪迹,抓紧时间,应该没有关系。
便小心翼翼地脱了衣服,把湿漉漉的衣服摊开晒在溪旁的大石上,赤足走进溪流中。
溪水浅的地方只可盈足,深的地方却可过头顶,深秋的阳光没了夏天的猛烈,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甚是舒服。
弯弯将大半个身体没入水中,散开满是污血尘土的头发,动作飞快地擦洗。
即将要洗好上岸时,忽然耳朵一动,一道极其细微的脚步声钻进耳膜。
这一声虽然细微几不可闻,但在弯弯耳中如同雷击,心头警兆顿起,人快速如狸猫般缩到大石后,伸手将石上半干的衣服扯下穿好,只听得那脚步声窸窸窣窣,已接近溪流。
弯弯蹲在石后,默默计算着来人的距离,听声音这人已经走到溪边,正低头想捧水喝,动作突然顿住,厉声喝道:“是谁?”
声音有些嘶哑,隐隐带着沙砾之音。
弯弯眼神一凝,如白龙般冲天而起,从石后跃出,带出的水泼了对方一头一脸,离光在水光中犀利而出,劈了下去。
对方动作竟也不慢,“锵”的一声,擦出电光火石,离光被对方手中一把黑铁大刀架住。黑铁大刀厚且沉重,以离光之锋利竟也只能在上面砍出道豁口。
弯弯一招没有砍断对方兵刃,正欲变招再攻。
对方突然“咦”了一声,收刀后退数步,诧异道:“你不是朔军,你是谁?”
弯弯这才看清,对方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身高比自己高些,披着兽皮,脖子上挂着兽牙碧玉,头发蓬松结成小辫,额间用兽血点了个火焰的花纹,不是中原人的打扮。
“你是山阳人?”弯弯收刀不再进攻,眼神里带着些警惕和窥探的意味。
那兽皮少年甚是狡猾,避而不答:“你又是谁,难道是昨天救了祁莲阿母的那个中原人?”
弯弯一听,绷紧的心弦松了下来,点头道:“阿母和虎儿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兽皮少年笑逐颜开,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子,兴高采烈地收起黑铁大刀,亲热地凑过来,大刀阔斧地拍着弯弯的肩膀,道:“真的是你们啊,你的样貌打扮和祁莲阿母说的一模一样,阿母让我来找你们,我已经沿着溪流找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
这少年小小年纪,力气却奇大,一掌掌拍在弯弯肩上,弯弯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得颠倒挪位了,为避免花样年华就早早去看阎王,赶紧移开身子,急道:“阿母还惦记着我们啊,你来得正好,我有个同伴受伤了,急需伤药和食物。”
“放心吧,我帮你把他带回部落,阿爷会医治他的。”兽皮少年拍着胸膛点头:“听阿母说,你身手很好,心也很善,她差点掉下树桥,是你把她扶过去的,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呢,没想到你竟然那么小。”
弯弯鼻子里哼了一声:“切,你自己很大吗,臭屁小孩装大人,半斤笑八两。”
兽皮少年听不懂中原的成语,有些呆滞道:“什么半斤,什么八两?”
弯弯懒得理他,说道:“说了你也不懂。”
兽皮少年也不生气,打量着弯弯,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挠挠头,诧异道:“可是,你怎么像个女人?”
此时弯弯一身湿透,虽然年纪尚小,身材稚嫩,没有什么曲线可言,可是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肩,脸上黑色药膏洗掉,露出白腻如玉的肌肤,容色清丽,稚气秀美,不可言说。
见兽皮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弯弯抱着肩膀,很是尴尬,随即恶狠狠地扑过去,抓着对方的胸口衣领,怒道:“谁说小爷像女人,小爷那么有男子气概,你瞎了眼睛说我像女人,你听说过黑云骑里有女的吗?”
兽皮少年垂目看看抓着自己衣领的小手,心道:“也对,这小孩又凶,脾气又大,动作粗野,除了脸蛋漂亮得要命,确实没有半点地方像女人。”
见兽皮少年只是呆呆看着自己,弯弯急了,手上用力大声道:“小爷是堂堂黑云骑兵,你敢说我是女人,小心我揍你!”
兽皮少年见他急得小脸通红,立刻十分认真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女的,你只不过有点娘娘腔。”
弯弯顿时气结,小手颤抖着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兽皮少年想了想,又道:“你们是黑云骑?黑云骑真的来救我们了?”
弯弯觉得这个少年有些呆头呆脑、傻里傻气,但见他态度还算诚恳,便松开了手:“当然,知道山阳被围困,我们连觉都不睡就赶来了。”
兽皮少年闻言感动得很,大声道:“难怪阿母说,你们是了不起的英雄。”
一边说一边解下身上的兽皮,递给弯弯,道:“给你,山里凉,你全身都湿透了会生病的,我叫拓跋宏达,今年十四岁,你呢?”
弯弯把兽皮乱七八糟地裹在身上,老气横秋地答道:“我叫弯弯,今年……呃……不知道几岁,可能和你差不多大。”
拓跋宏达根本不信,站起来和弯弯比了比身高,发现他比自己矮了有半个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个子那么矮,胳膊腿没半点肉,你不可能比我大,以后要叫我声哥哥。”
切,小爷出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追兔子呢!弯弯万分不屑,也不想多费唇舌和他争辩,撇撇嘴,掉头就走,带着拓跋宏达去了山洞,拨去洞口的枯草碎枝,走进洞内,只见楼誉依然昏睡不醒。
弯弯紧张地摸了摸楼誉的额头,见温度没有升高,方才放下心,转头对拓跋宏达道:“你们的营地在哪里,他急需疗伤。”
拓跋宏达倒也干脆,二话不说,扔下黑铁大刀,把楼誉背在背上,看向弯弯道:“你帮我拿刀,我帮你背他,你跟我走。”
楼誉身高腿长,可拓跋宏达背起来却轻若无物,掂了掂道:“他比豹子可轻多啦!”
弯弯瞧得目瞪口呆,摇头认命地去拿拓跋宏达的黑铁大刀,不料一下子竟没拿起来,“砰”的一声,刀又砸落地面,把坚硬的岩石砸出了一个小凹陷。
“娘的,那么重,用这么重的兵器怎么打得动架?”弯弯腹诽着,运足力气再次抱起黑铁大刀,扛在肩上,吃力无比地往前走,却七歪八扭走得好像喝醉了酒。
拓跋宏达转头一看,叹了口气,揶揄道:“怎么连把刀都拿不动,中原来的小孩都那么差劲吗?”
弯弯勃然大怒:“谁说中原小孩差劲,你来和我比……”
话音未落,身上一轻,拓跋宏达接过黑铁大刀,直接放在自己肩膀上,扛着大刀,背着楼誉,却连腰都没弯一下,大步流星地当头走了出去,还不忘回头招呼弯弯:“快走啊!”
“怪胎啊怪胎!”弯弯瞠目结舌,低头瞧瞧自己瘦小的胳膊腿,暗自吐舌:小爷自诩奇葩,真的错了,原来没有最奇葩,只有更奇葩,这个力大无穷的怪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楼誉醒来的时候,午后的阳光刚刚斜移到床前,在岩壁上打出斜长的光影。
待眼前的漆黑渐渐散成雾状,身周景物慢慢显出轮廓,朦胧中依稀看见一个眉眼明朗的少女坐在草榻边好奇地瞧着自己。
“弯弯……”楼誉神志未醒,竭尽全力,伸手去抓身边的少女,喃喃道,“不要掉下来,不要掉下来。”
少女腾地跳起来,惊喜道:“你醒了!”
楼誉只觉得嗓子又腥又甜,胸口悸痛难忍,头晕目眩,一点力气也没,虚弱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