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的嘹亮乐声。从屋子外面进来帮忙相烘的大姑娘、小媳妇一阵忙乱,一块大红的厚实绸布盖到了女子的头上,一直落到女子瘦削的肩胛。两位穿扮齐整的盛装小媳妇搀着女子站起来往外走,在耳边叮咛着说了无数遍的这小心、那注意。女子低声埋怨道:“二嫂、五嫂,晓得啦。”
刚出门走过堂屋,就听见里面传来细不可闻呜呜咽咽的声音,女子晓得那是母亲的不舍。
乔兰娘坐在屋里炕上,隔着窗户玻璃,定定地瞅着女子从窗前悄然走过,再也瞅不见了。她含着泪水抬眼望着女子屋子窗户上贴着的大红双喜剪纸,抽出别在衣襟上的帕子,揩了揩眼角,怀揣着满腹的心思,又叹了口气说:“随她去吧,该说的都说尽了,日子还得女子自个儿过。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心肝宝贝又如何,自家宝,他家草,唉。你也不出去送送女子。”乔老爷子坐在炕上,吧嗒着手中的长烟枪,瞅了婆姨一眼,一声也没吭。
感觉过了五重门槛,坐在了红色的花轿里,女子满眼都是红色,心里一阵阵发紧,不晓得为什么这么紧张:“平日里不是很能耐,天不怕、地不怕的吗。不晓得这是在怕今儿个不知什么章程的礼仪出错,还是怕进了新家,有什么不懂的规矩出错。是怕闹了笑话叫人看了去,还是怕出了岔子,叫公婆瞅着看不顺眼。”
花轿起了身,巷子里又是一阵震天的鞭炮声,混杂着一片嘈杂的哄笑、尖叫声。借着透过轿壁的微弱晨光,女子盯着脚上的绣花鞋又失了神。她盯着眼前的一双天足,绣花鞋比常人大得多。女子记得母亲裹了很多回,又都在她的哭闹中叹了气:“算了算了,这都是命。”
她想着母亲昨夜叮咛的话语,一阵默然:“娘是真的不放心,昨晚陪了一夜,鸡叫了三遍才出了屋门。鸡叫头遍,娘就把人家叫醒,侍应着起来。娘站在脚地上,拉着人家,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瞅着、摸着,摸着手,摸着头,摸着身子,摸着、瞅着,咋也摸不够,瞅不够。”女子依稀记得母亲细声慢气地说:“都十七八了,往后的路要你自个儿走了,娘再也管不了啦。嫁人了,就好好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娘不在跟前,万事都小心点儿。”女子不以为意,觉得母亲太过唠叨:“有什么大不了的。过了门,不还在一个城里头住着。抬脚就回来了,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就是嫁个人吗,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女子能感觉到天明时分,母亲走的时候,后背一抽一抽的。她想伸出手,紧紧拉住母亲的衣襟,可终究是坐在炕沿,一动也没动,就这么眼瞅着母亲从视线里消失了。
路那头是个什么样子,女子心里没个准:“路好象很长很长,走走停停。一路喧闹,一路鞭炮,一路唢呐,一路哄笑。”
“刘家长房嫡子娶媳妇了,娶的是乔家长房的嫡女。”这门亲事门当户对,三媒六聘,一时热评如潮,弄得沙漠边上的镇北小城家喻户晓,全城的人都在说这件喜事儿。街上站满了等着看热闹的大人小娃,个个脸上堆满了喜气,仿佛自个儿家今儿个娶媳妇似的。
刘家跟乔家在镇北城,那也算得上是颇有些名气响当当的大户人家。刘家以天津、上海口岸洋人贸易起家,早先家里有在天津做官的先祖,在那儿立下根基,已有上百年的经营。乔家以大同府西口关外边贸起家,每年要集结好几拨出关做生意的队伍走西口,家业也是不斐。两家是世交,做的大宗买卖又都与皮毛、红枣、茶叶、杂粮有关,这几年也经手些盐铁、马匹、衣物之类的时兴货,自然来往多一些,一来二去,两家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腊月的天气很冷,呵口气,众人眼前就是一团白雾。街边站着的大人们筒着袖子,左顾右盼拉着话,一脸久别重逢的模样,带着一股不自觉的喜气。小娃娃们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嘻笑打闹着,一不留神,在冰溜子上滑了一跤,引来大人们的一阵哄笑。
刚下过雪,横跨老街的牌楼,在两旁商铺屋顶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肃穆庄严。迎亲的队伍在大街上拉出小半条街,一眼望不到头。嫁妆箱笼拉了十几马车,跟随迎亲送嫁的亲人不老少,吹吹打打的人手也不老少。一行人马缓缓从骑街牌楼的门洞一一穿过,打头的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男娃娃,披红挂彩,小大人似的端坐在同样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咧着一张都快笑僵了的俊俏小脸,向两边的人群不停地抱拳作揖,答谢着父老乡亲的深情厚意,跟状元夸街一样样皆:“同喜,同喜。”男娃长得栓整,白净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不含一丝杂质,迎着晨光映出炫目的七彩,挺直的鼻梁下一对紧抿着的嘴唇,弧线很周正,浓黑的眉毛翘了翘,眉头紧锁了一下,又赶紧松开,眼睛的余光向两边斜扫了一下,又赶紧收回看向前方,细长的睫毛掩饰着男娃内心的茫然:“好累呀,路咋这么长。”
迎亲的队伍中,一道饱含怨毒的冷冽目光一闪而逝,周围的人只觉心头一颤,瞬间又恢复正常。有人还奇怪地朝旁边瞅了两眼,没有人发觉有甚异样,男娃也没有一丁点儿察觉。
路终究是有尽头的,走过几处牌楼,又拐过几道小巷,轿子终于停了下来。落轿的声音传来,又是一阵喧嚣。女子回过神来,木头似的在两位嫂子的搀扶下跨过火盆,跨过五道门槛,做了些什么很合规矩的弯腰、磕头动作,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片红云在眼前不断放大、放大。
当一切安静下来,女子感觉坐在了一把雕花硬椅上,椅子的扶手很光滑。女子晓得这把椅子有些年头了,她接过嫂子递过来的温水,低头小抿了一口,这才感觉到嗓子有些发干。嫂子又唠叨了不少闲言碎语,千安万顿,感觉时候不早了,才磨磨蹭蹭走了。女子不以为意地嘀咕:“又不是憨娃娃,说那么多作甚,啰嗦不啰嗦。”
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静悄悄的,恍惚间,她又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望无际的海子上,飘着一叶小舟,远山如黛、岁月如歌。夕阳西下,小船上的后生朝女子招了招手,女子从草原上飞奔而至,后生拉着女子的手上了船。两人悠然领略着海子的旖旎风光,兴之所至,后生搂着女子,扯着嗓子吼喊起原汁原味的镇北歌谣:“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后生的嗓子很好,唱得高亢嘹亮,听得女子眼神迷离,瞅着他一眼都挪不开。女子跟后生两人依偎在一搭,渔舟唱晚,自得其乐。
女子一阵阵愣神,想起了许多以前不经意的琐事,那么清晰,就象昨天发生的一样:“过去咋没注意,还有这么些好笑的事儿。”女子差点儿笑出声来,一愣神,赶紧仔细听了一下:“还好,屋里门外都没人。”她赶紧挺直腰杆,端了端姿势:“今儿个的日子特殊,可不能出什么幺蛾子,跑出来吓人。”女子又是一阵出神,心里乱糟糟的静不下来。不晓得过了多久,恍惚间好象有个女娃娃在屋子里点着了蜡烛。借着烛光,透过红绸盖头,女子四处打量着屋子。屋子不大也不小,椅子旁边有个四方桌子,桌子上有一对大花瓶,看不清描着什么纹饰。
愣神间,房门又开了,好象有好几个女娃娃把个熟睡过去的男娃娃抬着放到了炕上,铺好被褥安顿好,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男娃好象喝了不少酒,屋子里飘着些酒香气。男娃睡得很香甜,女子等了好久,他都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女子觉得应该做点儿什么,她想了又想,几次伸手又几次放下,犹豫了半天,最后一咬牙,掀开了红云一样遮住视线的盖头。女子看清了屋子里的情形,仔细打量着:“旁边是一张褐色四方雕花桌子,另一边还有把同样色泽的雕花椅子。桌子上摆着一对银制的镂花烛台,一看就是精工细做的物件儿,上面点着一对儿臂粗的红烛。桌子后面是一张条案,案上摆放着一对游龙吐水纹饰的青花瓷瓶,插着两把孔雀的翎羽。墙上正中贴着一个大大的龙凤呈祥双喜剪纸,炕上铺着两床崭新的鸳鸯纹饰大红缎面被子。右边枕头空着,左边枕头上一颗小分头的男娃脸。仰面朝天的他一脸平静,发出细细的呼吸声。”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吼喊,女子心里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