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美在公园坐了一个多钟头,冷风一阵吹,眼泪像在脸上结了冰,宋玉扬什么时候来的,她也不知道,直到他问:“方太太,你怎么了?”
素美说不出的委屈,赌气说:“别叫我方太太,我算什么方太太,人家的小老婆,一辈子的小老婆。”
宋玉扬柔声安慰,“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心里也不好受。”
素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再也忍不住,将履伯如何薄悻,雪裳如何阴险,抽抽咽咽说了个大概。那宋玉扬只听得怒气填膺,也随着素美大骂二人。素美诉了一番苦,心里略觉好过些,但她素来心高气傲,一想起自己刚才的样子,深觉羞耻,也不再和宋玉扬再说什么,急忙忙回家去了。
冷风里哭了一场,回去就感冒了,履伯也觉得这件事情上对不住素美,病中嘘寒问暖,亲自端汤喂药,素美冷了他几天,也就慢慢和缓了。病中细思,履伯爱雪裳,不过是男人喜新厌旧,再过一两年,热情退了,也就平常。看他病中服侍自己,也不像没有情意的,自己何必把人往对头那边推呢。
这样想着,又回转心肠笼络履伯,这天在家里办宴会,请一些交好的朋友,素美穿一件大红丝绒窄袖旗袍,上面有大朵的牡丹,雪裳则是鹅黄色花缎旗袍,外套月白缎子琵琶襟的坎肩,一浓一淡,相得益彰,大家都说,老方真好艳福,娇妻美妾,享尽齐人之福,一位次长太太同素美说话,才叫一声二太太便改口,说以后该叫方太太了,旁边众人更起哄,今天有酒有客,不如就替他二位操办一场。
履伯笑道:“今天可不成,到了那天,兄弟再奉请。”交好的吴议员取笑说,“先喝个交杯也不妨。”
履伯推不过,便挽起素美的手臂,素美又是羞涩又是欢喜,偷眼看雪裳脸色,见她果然苍白着一张脸,心中又有点得意,向履伯微微一笑,两人端着酒杯慢慢靠近,忽见宾客中冲出一个人来,喝道:“你放开她。”履伯一怔之下,就被来人冲了个趔趄,接着下巴上重重挨了一拳。
素美只觉得脑袋轰然一声,整个人都傻了。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宋玉扬。
履伯又羞又恼,一边还手一边叫人把这个疯子抓起来。一霎间四周都静了下来,履伯觉得颈上一痛,却是宋玉扬拿一把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只听他大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对么她,她是这么好的女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履伯不敢乱动,稳了稳声音道:“年轻人,你不要胡来,有话慢慢说。”汪总长与履伯交好,也踏出一步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宋玉扬望向素美,眼中尽是痴迷之色,“我有什么要求,你们都能答应么?”
素美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忽听身旁的雪裳静静道,“二姐,你劝劝他。”
素美颤声道:“你说什么?”雪裳轻声道:“你是认识这位先生的吧,他对履伯好像有什么误会,请你劝他冷静一下。”
素美惶然无主,虽觉雪裳的话居心叵测,但又怕宋玉扬真的伤了履伯,只好低声道:“你,你先放下刀子。”
宋玉扬颤声道:“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替你不值,这个男人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娶了新姨太太就把你丢在脑后,你何必还对他那么好。”
素美皱眉道:“你快放了他。”
宋玉扬痴痴道:“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鸳鸯家》么,我就像谢昭郎,你就是王五姐,你能给我唱一段‘女儿家婚姻事羞人答答’么?”这是程砚秋一段脍炙人口的唱段,素美要推不会唱也不能够。
雪裳想起自己初进门时,素美逼自己唱大鼓曲的情景,她可曾想到有这一日么?
素美又羞又气,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旁观众人本来都担心履伯安危,这时眼见男女情孽纠缠,这人痴痴呆呆的,又忍不住好笑,碍着履伯面子,没人笑出来罢了。汪总长苦笑道:“二太太,你就勉为其难唱两句吧,这个,这个——”饶是他见惯大场面,这时候了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得体。
素美只得低声唱:女儿家婚姻事羞人答答,难得个俊才郎来到我家。倘若是把机缘轻轻放下……。
那宋玉扬听得意荡神痴,汪克明忙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偷偷上前扭他手臂,宋玉扬蓦地警觉,挥着匕首就向履伯刺去,这时履伯右边的人伸手去夺,又有三四个人一齐拥上,把宋玉扬制住。履伯转头去看,夺匕首那人正是夏承楹,若不是他反应敏捷,自己少不得要受伤。
宋玉扬的脸被按在地上,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唤着素美的名字。汪克明心想这人怎么进来的,想来是谁的子侄,这时盘问,彼此难堪,便吩咐将人先送警察厅。闹了这样一出,主客都觉尴尬,宴会也就草草收场。
履伯脸色铁青,掏出一只雪茄,几次都点不着火。素美走到他跟前,叫了声履伯,却不知该怎么说。履伯沉声道:“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素美急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认识他。”
履伯冷笑:“难道没有一起看程砚秋的戏?”
素美哭道:“在剧场见过几次,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咱们家发疯。”
履伯摆摆手,说算了,一脸不耐烦,好像多听她一句话都脏了耳朵似的。素美只觉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直沉到深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