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颖明园。
远远地,就见他的丫鬟已在房外站著。
有时他想一个人静静,就算不晓得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归来,她仍旧会在那里等候,直到他因为需要而唤她。
她之於他,如同园内的树石草木,他不曾给予太多注意。
倒是其他婢女,趁机来到他的面前说些小话。道结福前些日子好几晚都不在府里过夜,也不知去了哪儿。
他对她在外头和谁又做些什么苟且之事,并不是太在乎,毕竟她只是没有份量的奴才。不过要是因此而带出坏名声或麻烦,他是绝对不允的。
虽然她日常活儿尽善本份,毫无地方看出怪异,他还是训诫了她几句,她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一贯地垂首低应。
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少爷。」她见他便开口轻唤。
「嗯。」他随意地应声。
她侧身替他开门,两人一同进入房内。
「晚点有贵客要来,我要亲自迎接。」他简单地三言两语。
「结福知道了。」她能够领会。
从柜子里取出前阵子才做好的新衣裳,她询问著:
「黄色的好吗?」
通常,他都会看一眼,然後允许她更衣。不过今次,他却慎重地睇著衣衫考虑,才道:「蓝色的。」
是什么客人呢?结福不由自主地想著。替他换上淡蓝色的袍子,素面的锦织细致,仅在领袖边绣有简单典雅的纹路,穿在管心佑身上,不是衣袍衬他,而是他将那高贵明显托出。
半弯著腰,将他随身的那枚玉佩妥妥系好。她清楚知晓他的一切喜好。
移动位置,站在他坐落的身後,她将他束发的发带解开,重新梳头。他的发如丝成瀑,经由她的指间徐徐流泄,遗留心悸的柔软。
梳齿分缯,每当此悄静时刻,她总有种特别靠近他的感觉。
不觉带著极浅的微笑,她的手巧,不一会儿功夫,网巾约发,顶冠戴头,已帮他好好地打扮正式。
[……重梳一次。」他望著镜面,这般道。
结福怔了怔,他第一次这么说。
[是。」很快地将刚才整理好的冠发放下,重新梳起。
[重梳。」梳好後,他仍是这么说道。
这次,她依旧重复动作,更加细心专注。直到第三回,他才好不容易满意了。
[可以了。」他起身,直接往外走去。
她松口气,小步地跟上他。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厨房帮忙。等会儿客人就来了,你把点心茶水送到东厢的偏厅。」
[结福知道了。」她应著,依言前往南侧的厨房。
尚未到达,就听见有些许争执声传来。
「喂喂喂,这是什么东西?咱们小姐金枝玉叶,可是不吃这种东西的。你们动作也太慢了,等会儿小姐进门喝不到热茶,那可要唯谁是问?]
一个没有听过的女声吆-著,结福望去,就见春桃夏菊等人忙著煮茶水蒸糕点,而在旁说话的那年轻女子则未曾见过。
「快些、快些!咱小姐可不受你们轻待的!」尖声催促著。
只看她又指指点点几句,才总算愿意-步离开。
「春桃,你瞧瞧,这文小姐的婢女也太过放肆了,也不想想来者是客,倒以为自己成了主子啊。」夏菊不满地嘀咕著。
春桃哼哼道:「谁叫她是少爷的未婚妻。不过还没嫁,自家婢女就在咱们地盘耀武扬威了,那要是过门了还得了?」
「就是就是。」夏菊宝香等人频频点头附和。
「姐姐们。」结福走近,有礼询问:「结福来端茶壶盘子了。」
「是你啊。」春桃甩甩手,忙了大半天,一双挽袖膀臂早给折腾得红肿。
看到结福乾乾净净的就有气。老夫人过世之後,她们这些人全给分到厨房来做帮手,成天鸟烟瘴气,搞得灰头上脸,全身都是油臭。
「怎么?你没偷跑出去找你的相好?」宝香出言讥刺。
结福行为不检的事情,下人们之间传言甚嚣,本来以为让管心佑知晓了,免不了她一顿教训,没想到竟是什么事也没有,这可不是让众人更嫉妒少爷在维护她这个小丫鬟了。
其实这是她们不够了解管心佑,虽然他难伺候、爱刁难,但只要份内事做足,他又岂有闲情逸致理会奴才们的私事?
「你来的正好,省得咱们跑一趟。」夏菊翻个白眼,冷淡说道。转身进了厨房,将蒸笼里热著正好的珍珠清香糕夹上盘子。
「等等。」春桃跟进来,背著外头,对她使了个眼色。拿过台子上的盐罐,当作糖霜给洒了几匙下去,新仇旧恨迁怒一块儿来。
「春桃?」夏菊小声用嘴唇询问。
「教训教训那文小姐,反正有人背黑锅。」春桃嘴角往外一努,笑的好不得意。
夏菊领会得了,笑开颜来,将那加料的点心放入端盘,排得整整齐齐,一壶热茶放上,出得厨房,唤道:「结福,快些拿去吧,别给怠慢了。」
「知道了,」结福立刻接过,微微一笑道谢。
快步地赶向东厢偏厅,她恍然未觉春桃夏菊打的坏主意,只是想著,糕点凉了不好吃,茶叶泡久了会涩嘴……
远远地,她看见一名女子身著衣裙落坐於厅内,体态轻盈如蝶,举手投足婉约带有丝媚,言语问樱唇欲动,眼波将流,巧笑倩兮:仅仅只有侧面亦是美若天仙。
「……啊。」
原来……是少爷的未婚妻——若琼小姐造访,所以……难怪他会如此看重。
她睇望著管心佑在文若琼面前显现的温雅笑意,那是管老夫人过世数月以来,她从未看过的表情。
她亦没有福份领受。
「——我真是的。」赶紧回过神来,她忙将东西给端送进去。
「管大哥,令祖母的事情,我听我爹说了,真是遗憾。」文若琼细语呢哝,娇弱的模样惹人心怜。「等会儿,我可以给她老人家上炷香吗?」她悄悄地红了颊。
这要求不为过,却稍嫌大胆,毕竟她是管老夫人命定的孙媳妇。虽然尚未过门。
「当然。」管心佑应允著,没有见外。
「谢谢大哥了。」她小小欣喜著。偷眼瞧著自己的未婚夫,一年不见,他是越发的俊美迷人,她的女儿心早早已经偏了他。
本来说好她自西域回来就成亲,可惜,管府才丧纪,府里生意也刚交承,上下似乎还没个安定,两、三年大概得拖了。爹说男人要选稳重可靠,刚好可以再观察观察,十八岁之前,她还能另觅良人。
「本来应该是我过府拜访,倒是让文大人费心了。」管心佑接过结福递来的热茶。
「不,我爹要我代替他,特来呈上心意的。」文若琼一笑,闭月羞花。
管心佑有那么一瞬的心醉,沉浸在太过美丽的温柔之中。
这就是他的未婚妻,一个绝色且知礼的干金闺秀。
「……来,你许久没回京师,先吃些道地的点心回味回味吧。」轻执起她柔软无骨的手心,在未过门之前,他不便谕越。
「谢谢管大哥。」文若琼羞怯地半垂脸,让自己的婢女将那珍珠糕夹进瓷碟,分成小块享用。
「别客气。」他同样由著结福动作,待糕点盛入碟子里,方才起箸。在结福的服侍下,一切都是那么地顺手。
文若琼檀口微启,浅尝那白嫩的粉糕,不料才进嘴,却令得她脸色始变。
「怎么了?」管心佑见状询问道。
「不,呃……咳咳。」不一忽会儿,她因吸气大力,盐粒卡於食腔,忍受不住吐了出来。
「小姐?」婢女忙倒茶给她。
管心佑立刻夹起一块入口。重涩的咸味蔓延蚀髓,他呸掉那难以下咽的糕食,转首厉声质问自己的丫鬟。
「结福,这是怎么一回事?!」竟拿这样的东西出来招待!
结福呆傻了,怔怔地没有言语,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别……别责备她……咳……」文若琼喉部不适,连连呛咳数声,语不成调。
「喂,你给咱们小姐吃些什么啊?」文家婢女插腰替主子出气。
「我……」结福没得解释,只能望著有些混乱的场面。
「抱歉,我先送你回去吧。」管心佑这般对文若琼道,在和文家婢女搀扶娇客离去之时,怒视了结福一眼,咬牙低声道:「你让我丢脸了!」
他的愤忿,让她眼睑震颤。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睁著双眸瞅住一桌狼籍。
在他们走後久久,才默然地收拾那遭到倾倒独留的无辜杯盘。
**
午後的厚云,昭告著即将到来的大雨。
结福在管府宅邸门口等啊等,就是不见陪文家小姐回去请罪的管心佑归来。
她想道歉,就算不知发生何事也好。因为少爷生气了。
夜幕黑沉,雨势转为倾盆。她挨在大门旁的檐边,等了数时辰,不停飞溅的雨水湿了她一头一身,连老门仆也看不下去。
「我说结福啊,你进去等吧,瞧瞧,衣裳都湿了。」老门仆好心提醒著。
她看著天色,问道:「大叔,已经什么时候了?」
「大概过了戌时啦。」老门仆回道。他才刚刚去吃过晚膳再来的。
「是吗……我该去上香了……」她喃语著,向著大叔道谢:「谢谢大叔,我有事儿,等会儿再来看少爷回来没有。」说完鞠个躬。
不用等了!老门仆实在很想这样跟她讲,她没吃没喝也没休息,在这大雨里等侯了一整晚,所为哪桩呢?那个总是不把下人当人看的主子吗?真是个傻娃!
她转身而去,在静悄的厨房里拿出托人买的果子,洗乾净後放在盘子上,排得整齐,端著两个大盘子,她没手打伞,反正身上湿的地方还比乾的地方多,索性就冒雨往逸安院走去。
楼阁上的祠堂,是巧儿姐默许她打理的,她伺候过老夫人,总是想在她往生後尽一些薄力。她每日都是晚膳的休息时候才能来上香,当然也可以等管心佑入睡以後的空暇,不过,她那时又必须去别的地方了。
将新鲜的素果摆上,花瓶里换新水,拿过布巾,反覆专注地擦抹供桌,她焚香三炷,认真地立於牌位前。
「老夫人,请您保佑少爷,保佑大家。」虔诚地合掌连三拜,她总是用著最简单的语句表达希望。
她明白自己仅是区区奴才,没有资格为管老夫人祭拜,所以都是将香炷再拜於天地,然後插在木柱旁边。
而她就趁著这烧香的时间,将楼阁里外好好地打扫个乾净。
每夜每夜,她都跪在地上,挽起长袖,用双手仔仔细细地将每块地方、每个角落擦拭得光可监人,一尘不染。
她这么做,并非想要求什么,只是纯粹地想帮上一点忙而已。
嘴里低吟小曲,她如往常独自将环境整理妥当,直起身喘了口气。把东西收拾收拾,燃尽的香灰清理净洁,她-步就要离开。
不料,却在门前碰著了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管心佑长腿跨入门槛,由高往下地睇视著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丫鬟。
「啊……少爷,您回来了。」她是有些吓到,虽然她做的不是什么坏事,但他的眼神却让她有种不应该被抓到的感觉。
睇著她手中的水盆,不再洁白的布巾载浮载沉,他顿然打量四周,寂静的祠堂透著清凉带有檀香的薄风……这回,却让他烦躁!
「怎么又是你?」为什么?这又是她做的吗?不过是个随侍丫鬟,她做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他并非不喜下人手脚勤快伶俐,而是不悦身为奴才却贪婪无厌!
「咦?」她不明白他的厌烦由何而来,只是呆然地反问道:「少爷……用过晚膳了吗?还是要回房休息了……结福可以……」
「你住嘴!」那细声细语听在他耳里,竟是异常地不舒服。「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十两银子不够?」他讨厌她那副沉默献殷勤的模样!比其他明显表达所要的奴仆更让人反感!
暗夜中,他见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好似看到她怔怔半晌,然後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结福从来就没有想要钱财。」她如孩童稚嫩的语音低声说著,飘荡在空虚的祠堂,只有摇晃的烛火附和。
「那你究竟要什么?」他冷哼甩袖,压根儿不信。
「……少爷,您肩被雨淋湿了,回房换下好吗?」她不想他染风邪。
周围昏沉沉的,她一双渺小的墨瞳映著火色的烛痕,如同她被拉长的黑影,飘飘摆摆,却是专心正定地凝视著他。
她时常都是垂著脸,可能也是明白他认为她貌丑无盐,省得碍眼。
如今,於夜色朦胧的掩护之下,她淡淡的担忧展现在眉目,是……是真的在担心他?-
而,她伴他将近一年而做的所有,如走马看花般飞转起来。犹似丝线缠绕成结,豁然开朗,那么没有预兆地醒悟,他倏地恶毒地笑出声音。
「你……难道……你喜欢我吗?」
结福望著他讥诮的薄唇,和那充满排斥更带有嫌弃的神色。
她知道——
自己的雀儿梦,醒了。(全本小说网)
最新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