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进士探春落马,预兆此人未来官运将会马失前蹄。
皇朝《登科记》里记写着这么一桩故实。有一个状元郎在游街探春时不慎落马,虽然没有受伤,但后来屡屡流外,官途坎坷,此人在生平最后一次贬谪中遇见一位卜师,才知原来当年他游街落马时触了霉头,带来厄运,导致本来应该顺遂的仕途转为困蹇难行。
虽是一本野史,但有意仕途的士子都将此事牢记心中,骑马游街时会特别谨慎小心,就怕琼林宴结束后的例行游街出岔子,误了一生。
没想到,还是有人不够小心。
石履霜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冉小雪厉声道:“若仅是你自己触霉头,也就算了,万一连累了人,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过去的。”
《登科记》里那则典故还有后续,大抵在讲与坠马状元一同游街的几位进士后来也都因故被罢黜外放;多年后,这些人想起游街时发生的意外,纷纷认为官运之所以不顺遂,全是有人触了霉头,累及其他人的缘故。
石履霜话才出口,其他进士纷纷不着痕迹地退后三、四尺,就怕不小心被霉运牵连;而本来就已经想到触霉头典故的进士则早早站得远远,在一旁观望。
冉小雪被教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边亲友忿忿不平,纪尉兰率先发难:“石履霜,你这么说也未免太过分了!且不说小雪过去如何待你,你自己忘恩负义,别把触霉头这顶大帽子安在小雪头上,她戴不起!”
石履霜瞅着纪尉兰,冷冷一笑。
“所闻纪小姐是个‘不仕’,当然不在乎官运顺不顺利这种事,然而履霜只是凡夫俗子,心里多少想着飞黄腾达这种俗气的事,冉小雪坠马触我霉头,我无法不在乎。”
此话一出,又是两样反应。
同意者,心里暗自赞同;不同意者,自然听了逆耳。
说起官途这种事,对当官的人来说确实是十分敏感。
小雪这么一摔,没摔伤虽是万幸,但日后在场其他三十名进士倘若在官途上遭遇不顺,冉小雪之名十之**会被人写在本朝《登科记》里抹黑抹臭。
迷信也好,栽赃也罢,就算往后这些未来官员是因为自己在官途上走了岔路,怪罪当时触霉头的冉小雪,总比怪罪自己好。
冉家人正要为小雪出差,但冉小雪拉住姐姐衣袖,摇了摇头。
“履霜……不,石相公说得有理,是我有错在先,真真对不住。”向其他同年道歉后,她看着负手身后、站在她面前的石履霜,神色复杂道:“要不,由小雪来为状元郎执马首吧。”——
听见“执马首”三个字,石履霜眼底翻腾过一丝情绪。
纪缭绫站在冉惊蛰身边,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只瞅了石履霜一眼,笑了一笑。
《登科记》又记载,假使真真不小心在游街时跌下马,也不必太过烦恼。毕竟游街探春的时间常选在琼林宴后,喝了几杯美酒下肚,酒量不好的人比比皆是,摔下马背这种事,冉小雪绝对不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人。那么到底有没有方法破除厄运?
“你要为我执马首?”石履霜语气轻而清晰地问。
“不上。各位同年只要觉得有需要去除厄运,小雪都愿意替各位执马首,消灾解厄。”换句话说,还没绕完的这一条街,她会改采步行,替人牵马,权且当个马僮。
“执马首”乃是仆从之事。
冉小雪身着进士袍,虽是最后一名,但也是试主亲试、天子点头认可的进士;在众目睽睽下,身上穿着新科进士的大红袍,头上戴着进士花翎为人牵马,实在很不体面。
身为朝官的冉氏当然懂得做这件事的自损含意。
但冉小雪再度对亲友安抚一笑,请他们先走,自己随即走到石履霜身侧,接过他左手上的缰绳,微仰脸道:“请状元郎上马。”
撇开脸,石履霜放开缰绳,默默地上了马。
她亲手执着他马儿缰绳,在众人注目中,穿过人海,走向前方。
“太过分了……”
身后不时传来耳语,都在说石履霜欺人太甚,竟拿一本民间野史来使唤同样身为进士的冉小雪。
石履霜微扬着脸庞,依然意气风发,他眯眼直视正前方,仿佛已看见自己的光明前程————
“真真看不下去了!”冉惊蛰恨声道。
“那就别看,走吧。”纪缭绫扳过冉惊蛰双肩,拉着她往自家商行走去。
“说得轻松!替别人执马首的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小雪是我妻妹,我自也是不舍的。”
“既然如此,那你——”
纪缭绫转过身来,笑问:“惊蛰要我如何?把石履霜从马背上拉下来踹个几脚,还是劝小雪别做傻事,当作没发生过坠马意外?”
他说的,都是冉惊蛰想做的。“她是我妹妹!”
“她现在是待选官员了。”纪缭绫反问一句:“惊蛰往后能亦步亦趋跟在小雪身后,替她收拾各种残局么?”
见她似想逞能说可以,纪缭绫呵呵一笑。
“别开玩笑,惊蛰,你自己是个官人,应该清楚在那条路上没有谁可以帮助谁。”
“可是——”
“是那串爆竹,是意外;小雪坠马也是意外。但她选择自己负起责任,而非回头向家人朋友哭诉求援,她极果决地做了勇敢正确的决定,难道惊蛰不想成全这份果决,反而希望她一出事就躲在别人身后么?”
“你不要说了!”冉惊蛰忽打断他话。“我知道了。”
尽管嘴巴上说知道了,可出于爱护妹妹的心,还是很气石履霜的挑衅吧!唉……真可爱。
纪缭绫忍不住俯下脸,缓缓靠近她唇畔。
冉惊蛰猛然清醒,惊吓地看着他。
“你做什么?”眼神游移,就是不敢看他的唇。
四处张望,才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他带到纪家商行来了。
这里是他的地盘,万一他想做坏事,只消关起门……形势对自己太不利了。
“惊蛰想逃么?”
“逃……”她眼睁睁看着一名仆人“贴心”地关上商行大门。“大白天的,你商行关什么门啊,都不用做生意了?”
“阿渠,把门打开,夫人不喜欢关门做生意。”商行主人家睁眼说起瞎话。
“关门能做生意才怪!还有,别叫我夫人。”真厚脸皮。
“啊,惊蛰有所不知。”纪缭绫闲适一笑,谈起生意经来。“有些生意就得关起门来做,开着门反而做不成。”
“那八成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冉惊蛰飞快回嘴。“纪缭绫,你如果胆敢爱钱爱到做起关门生意来,小心我——阿渠把门关起来——”唔,来不及了……
她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一个微凉的吻落在她眉心上。
珍惜地抚过她鬓发,纪缭绫轻笑道:“惊蛰好胆小,远不如小雪勇敢哪。”
两个月后,天官府公文署——
“瞧,柜子里边那位就是执马首的新人,好像也是个冉氏吧……”
“冉氏世代为官,这一辈的年轻子弟个个天纵英才,怎么会出这么一个替人执马首的不才……”
“嘘,吏部卿来了——”
细碎的闲话戛然而止。
“冉待选在么?”是吏部卿的声音。
一时无人回应。
吏部卿乐采扫视过署内一眼,又唤:“冉待选冉小雪在么?”
正忙着将手边公文归档的冉小雪一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从一个低矮的置物柜底下爬了出来。
“在这里,我在这里——噢!”
钻出柜子时力道太猛,头顶撞到柜底,发出好大一响声。
众人不禁失笑,但碍于上司在此,不敢放肆,只好掩嘴偷偷笑着。
柔着疼痛的发顶站到前头来,冉小雪微眯起眼,一时看不清来者是哪位大人,她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瞅着吏部卿道:“大人,小雪在此。”
皇朝男性以字行于世,有些人会在读书时便取好字,以便称呼。
有别于皇朝男性,皇朝女性的字,一般多在十八岁成年后才由父母赐与,倘若女子早婚,则由丈夫取字,这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了。
冉小雪虽然已是待选官员,但她未满十八,又是未婚女性,所以还没有字,是以仅以其名行于世,自称“小雪”。
乐采瞧见她衣发上灰尘,温和地问:“到现在还是不习惯被称为‘冉待选’么?”否则方才唤她时怎没反应?
听见他声音,才认出原来是吏部卿。
瞧她这眼力!小雪嘿声一笑,不好意思说自己入天官府待选三个月了,竟然还没适应环境。
本想问问她在公文署这里学习得如何,但见她屡屡眯起眼睛,像是视力不好的人欲穿针线那样,转念一想,乐采忽道:“刘府士。”
站在吏部卿身边的官员连忙答声。
乐采有一双温和的眼眸,但此时看人的目光却不是非常可亲。
他看着刘府士道:“大约半个月前,有份关于京川治水的公文送来这里抄写,天官长让我过来时,顺便问问。”
刘府士立即答道:“抄写公文的工作都是待选官员负责的。”
乐采当然知道。“不知那份公文是由哪一位待选负责抄写的呢?”
“回禀大人,是冉待选负责的。”刘府士道。
“那份公文出问题了,你知道么?”乐采道。
闻言,刘府士诧异道:“出问题?”他转头看向冉小雪。“冉待选,你还不快来看看是什么问题!”一句话便将责任全推给抄写的人。
冉小雪闻言,也是有点讶异。她还记得那份公文的内容,因此连忙拱手问道:“敢问大人那份公文是哪里出了问题?若错在小雪,小雪理当负责。”
不自称“下官”,是因为她根本还没有正式官职。
乐采语气忽转严厉地说:“那份公文抄错了一行字,导致现在冬官府那里拿着公文抄本来天官府,说朝廷决议的动工时间不对,真要照决议去做会出岔子。”
他看着冉小雪,思虑片刻又道:“冉待选,日后你若有机会授官就会知道,朝廷的每一项命令都必须准确地传达给各部各府,只要当中有一个疏漏,可能就会造成无法弥补的遗憾。抄写公文也许不怎么有趣,但希望你并非抱着敷衍的心态在做这件事。”
冉小雪一边听着上司的教训,一边努力回想当时她抄写那份公文时的情况。
他们这批新科进士,在三个月前由天官府打散,分派在各部里见习,只有她被分派到天官府公文署里整理全国的公文。
冉惊蛰知道她被派进公文署里时,还嚷:“完了完了,被分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是要怎么表现给别人看啊!”待选这种事是很现实的,没有好的表现,根本不可能被上级选上,待选之路遥遥无期啊。
“姐姐莫忧,我把公文抄写得漂亮一点。”当时小雪曾那样说,一点都不以为意。
“笨蛋小雪,”冉惊蛰叹道:“公文就是公文,你抄写得再好都没用。”
即使如此,冉小雪还是努力把事情做好。
其实公文署里不是只有她一名待选,但其他几位待选官员都是比她早登科的进士,甚至是跟姐姐冉惊蛰同年登第的呢。姐姐待选不到一年就被选入春官府,不知道姐姐这些仍在待选的同年心里作何感想?
入署那天,刘府士便将工作交代给她,从此开始了她没日没夜的抄写生涯。
每一份公文都得誊写三份,一分送到邸报馆,一份送到史馆,一份则留存天官府,逐一分类归档。但公文多到好似永远抄不完,工作十分繁重。
小雪每天抄着来自全国各地的陈情、看着大臣的决议,甚至宰相与陛下批阅的文字……有时看得太过入神,耽误了时间,只好在夜里就着微弱的烛光继续抄写。
然而署里都是书简,若不慎走火,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当值的官员每一晚只配给一支指头粗的蜡烛,用完不补,就是要夜值的官员们小心用火。
有时夜里宿值,有月光时,舍不得点烛,她便偷偷打开窗子,让月光照进署内一隅。好在时值夏季,入夜后只是微凉,不冷,只怕入冬后天寒地冻,在不方便用火的情况下会冷到打哆嗦。
抄写那份公文时,她到底在做什么?怎么会抄错一行字?
她每回要将公文归档时,都会再三核对过一次文字,检查有无错误的啊,怎么会……啊,那天是满月吧?轮到她宿值,她没点烛,将桌子挪到窗边,就着月光誊抄。是不小心看漏了么?
既是她的错,只能怪自己不够谨慎。
听着吏部卿的教训,冉小雪认错:“对不起,是小雪抄写时走了神,请大人责罚。”
乐采看着垂首认错的冉小雪,又暼了眼在一旁看好戏的其他待选官员,微抿唇,道:“是该责罚。从今天起,你白天在公文署里继续原来的工作,下值后就到我厅署来,我另有工作交给你。”
言下之意,是要她一个人做两人份的工作。其他人听了,只道乐采罚得合理,却不知他心里另有计量。
“你先把原先那份公文找出来,重新抄写无误后,亲自送到我厅署来。”交代完毕,乐采又转对其他待选官员说了几句话,大抵是问在此工作有何收获、有何意见一类的。
天官府吏部卿职掌待选官员的考核,是以众人无不谨慎回答。
乐采离开后,刘府士便对冉小雪道:“冉待选,这回重新抄写,你眼睛可得睁大点,别再抄错了。”
一句不提何以冉小雪的公文会多到抄不完,甚至必须利用晚上来抄写的事。
刘府士掌管公文署,自然知道有些人因为见冉小雪新来,又有些迷糊,经常将自己抄不完的公文偷偷放进她的公文篮里。
也不知冉小雪发现没有,每天仍还是会将自己篮子里的公文抄完才下值,久而久之,她的工作量几乎是其他人的两、三倍。
甚至三天才轮一次的夜值,也因为她工作都是做不完,最后干脆天天留到深夜,以官署为家了。
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的刘府士并不打算提醒任何人。
入府待选,本来就是各凭本事,冉小雪天性糊涂,就是吃了闷亏,也是她自己该受的。
“是,我会小心。”说罢,冉小雪便回头去找那份公文了。
刘府士也离开后,身后喃喃私语再起——
“嗳,这执马首的家伙真可悲。”
“会不会就是因为替人执了马首,所以好运都过到别人身上去了?比如说那状元郎石履霜……嗳,听说他在春官府那里可是备受赏识咧……”
闻言,冉小雪抱着书简的双手不禁一颤,微微吐了口气,安心了。
履霜过得很好,没被厄运牵连,她安心了。
那天下值后,她匆匆赶到吏部卿的厅署。
乐采不在,里头的一位官员拿了一把扫帚给她,交代说:“大人让你扫地。”
被罚扫地一事后来也成了别人的话柄。
可那晚却是小雪待选以来,头一遭没在深夜里还留在署内抄公文。
其实,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抄不完公文。
只是要她当着那些待选的面揭出这些事,那些人会很尴尬吧?又不是日后都不相见了,小雪宽厚地想,还不如把力气拿来多抄几份公文,也算是增长见识呢。
公文署里可以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陈情与需要;京畿以外,全国十九州分由帝王亲自任命的州牧治理,各地有各地不同的问题。她自小备受家人保护,不曾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有时看着这些公文,她便想:这个地方较为干旱,可以在水源处多设几座坎井,将水储存在不易蒸散的地底下;那个地方林地广阔,易生瘴,但附近山头出产石灰,可以用来改善民宅环境,逐步垦荒辟地,只是需先规划好要保留的林地,以免辟地不成反而造成**……看着那些公文,她想着,如果她是一名决策者,她会怎么做……
地,冉小雪扫得很慢,纯是因为以前在家里根本没做过这种杂务,手脚不够伶俐;但,没关系,她慢慢扫,总会扫完的……(全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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