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一年满天云因秧子栽迟了,只有四月末栽的竹水塘、过堰田那二十多挑谷的田的谷子有收;其余五月份栽的那些田,都伤虫抽白,收成不大或没有收成。这真是‘屋破又逢连夜雨,船漏还遇打头风。’那时农人种田,这‘农时’是千万误不得的。特别是水稻,以季节而论,‘立夏小满正栽秧’;以月份而定,农历‘三月撒秧四月栽’。早了不好,迟了无收。也不是说栽迟了长不好,长是长得好,就是要‘抽白’。你道为何要抽白?那就是虫把稻子抽穗那节杆咬断了,那谷穗就干枯了,成了白色的死穗。你若是在四月底五月初栽的秧子,早迟一天都不一样。早一天的抽白少点,迟一天的抽白多些;再迟些就全是白花花。而在四月初十到二十这十天栽的秧子,是一点不会抽白的。所以那个时候的农村,一到四月下旬,秧子就栽完了。只有遇到特殊情况,或是天干没下雨,或是无牛未整田,才误了农时。只要是误了农时,那就是十有九无收。满天云因田干无水,又无牛整田,所以大多数田秧子栽迟了,当然是抽白无收。种田人家主要收成是水稻,老板收租也主要是水稻,水稻无收,这一年就过不去。
因为天云与唐老板写的佃约是‘分租’,挞谷子时,老板派了他的大儿媳妇来监斗。天云得叫‘大奶奶’。这是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妇女,白净的脸子,稍多了一点胖。倒也善眉善眼,豁豁达达。她并不挑剔,住在天云家,早上煮两个开水蛋,自家鸡产的,她说‘好吃’;请人挞谷子,中午无非就是回锅肉,南瓜,茄子,丝瓜,苦瓜,她也还能吃。地坝晒谷子,她亲自去看;晚上收谷子,她亲自打灰印。二十多挑田的谷子一张斗两天就挞完了。在地坝晒干过斗,有12石好谷子,还有三四石不啥饱米的孬谷子。
C说:“谷子没有了,那些田全抽了白,就是这点谷子,看怎么分?”
大奶奶说:“我来时父亲交侍了的,60石谷的庄稼,五五分租,保产要分30石,再孬也要分二十七八石。你总共才十一二石谷,我怎么跟老爷子交侍?”大奶奶说话平平稳稳,并不显出生气。
天云指着那一湾二垭片的白花花的稻田,秃丧地说:“大奶奶,您看嘛:那一湾二丫垭片的田,都是白花花的,全伤了虫,颗粒无收。我接佃时,都是干田,今年雨水来得迟,田整得迟,秧子栽迟了。不是我庄稼没做好,你看苗架还是长得好,就是遭受了虫灾,我也没办法,你说是不是?”
大奶奶举目一望那还没挞的田,确实是一片白花。她又走到离石坝近的那几块田边去看,只见有的谷穗扬过花后就死了;有的谷穗还没抽出来就死了。那谷杆因谷穗死了,营养无处用,仍保持谷叶的绿色,并从节巴处发出嫩绿的抱生。天云扯了一根才死的谷穗,将谷叶子剥开,就见那谷杆抽穗那个节巴处,有一根香香棍大小的淡紫红色的小虫,把那谷穗的基部完完全全的吃了。
天云拿给大奶奶看:“大奶奶,你看嘛,就是这东西,它就吃了这么一点点,谷子就没收了。”
大奶奶一看,也确实是这样。她也懂不起这是甚么原故。于是她说:“这样吧,我先把这十二石谷拿走。我来时老爷子已经把这租谷卖给米商了,今下午第一批担谷子的人就要到了,我总不能让他们打空手哇?等到我回去告诉老爷子,你去和老爷子说去吧。”
“你还是给我留两石谷种嘛,明年我给你多上两石。”
“这我可作不了主,你的租子差得太多了,如何办,你要去给老爷子说,这些谷子我必须是全拿起走。”
大奶奶感到问题严重,太度很坚决。天云也没办法,欠人家的租,总觉理亏。只好挞了谷子就没有米吃了。
过了半个月,甲长王荣光来家,烧起烟后,荣光说:“满老兄,你的唐老板叫你去呢。”
“好久去呢?”
“明天就去,他专门在屋等你。”
“你听到点啥子风没有,我还租不租得成?”
“唉!就看你啷们说个,你想人家收租吃饭,收不到租,他还租跟你做啥?”
“看样子是要退我的佃了。”天云显然很忧虑。
“不过也还有转机。”荣光慢慢吸烟,有意卖弄关子。“唐老板的人,头场在木林场进草药,到我这里来宿了一晚上,专门说这个事:要把这60石谷租给我做。我说我做不倒那么多。他问我租得倒好多?我说最多租30石。他叫我再给他找一个庄稼做得好的,我说满天云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庄稼人了,不但庄稼做得好,为人也很耿直。他说今年啷们没把庄稼做好?我说一个是庄稼做得太宽,二是接租迟了,头年秋水发时没关起冬水田,今年春水发得迟,那们多的黄昏田一时那里整得赢?所以秧子栽迟了,才抽了白。倒不能怪他不会种。让他租30石谷,明年一定做得好。我还说了些好话,他才同意了,叫我给你说,喊你明天下城里去,唐老板要亲自给你说话。”
“多谢老哥美言。我这几年撞了背时鬼,硬是伸不了皮。若是要我再搬家,一时又那去租地?况且押佃银子哪去找?唐老板今年没收够租谷,虽说是‘分租’,收得多分得多,收得少分得少,他退我佃,我找他退押,他得退给我?”天云不无忧虑地说。
“你这话呢,见了唐老板倒要好生说哟。依我说呢,莫若你就做30石,还要做得好些,也够吃够缴了。就退30石,也莫去说退押那句话。虽说佃约说的是‘分租’,似乎你就不欠他的了,但是你的谷子伤了虫灾,为甚么周围的都没伤虫?人家说你一个‘戏农损主’,我看你不一定说得赢。到时30石谷种不成,倒还得搬家……嗯!”王荣光说话间,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我也是这么想阿,要不我总共才挞十二三石谷,老板全部担起去了,我也没开腔。我总还是觉得没做好,欠人家的,心里头过意不去;我莫得吃的倒莫来头,粮粮食食的,总可以扯过去,大不了正二三月又去担卖煤炭。倒是这60石谷我种起确实费力,多数是干田,我又无牛;种个40担谷就差不多。只是这房子我必须住。”天云听出荣光的话有些意思,也就顺着说。
“你想你若种40石,剩20石倒多不少的,人家啷个租得出去?说起也等于零。房子倒是重要的,这倒是要好生说。”荣光以老朋友的口气,分析得很透彻,天云也以为是。于是吃完烟,又说了些贴近的话,荣光告辞回去。
王荣光走后,天云母亲说:“看样子王甲长是在帮倒唐老板说,他好像是想租30石样。”
“你没听见人家说唐老板的人来找他要他租?他不想租他来找我说啥?”
“其实我们该早点去找唐老板,可能还不得要我们退。”
“这个我也想过。人家就不退我佃,今年租谷收得少,我不认个十石八石,人家也不得依。我若认了,明年唐老板肯定要喊改成‘定租’。你想这60石谷的地,一般都是四六定,老板得六层,税费老板完。六六三十六石净租谷;今年就打老板让我,少也得认十石,那就是四十六石净黄谷。他这个石谷子田,尽是些干田,虽是面积宽,但我们人力少,牛还是别个的半条牛,能做得多好?左不过收四五十石,交了租谷就没得了,明年你还好意思欠人家的?其实我倒是想少做点,只是不好说得。王甲长想做,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天云显得轻松愉快,半个多月来心中的一块石头好像终于要落地了。妻子见他高兴,就说:
“只要你也是弄个想的就好,就说明天去吧,拿些啥东西去送老板?我好收拾。”
于是俩个商量着送老板的东西。土产的东西只有黄豆、绿豆、饭豆、芝麻、干红海椒,收拾了小萝兜一挑。养的牲口只有那个大红鸡公,天云每天割草都要给它捉活食回来,养得又肥又大,有七八斤重;那毛红得发亮。怕天云舍不得,说明早晨早点走。
八月的下旬,正是秋高气爽。天云起来,妻子做了点红苕干饭,一悉吃了,挑担出门。虽说天云起得早,月亮却起得晚,她与太阳一个月才同那么几天房,东方已出现鱼肚白,她才匆匆起来。天云趁着初升的淡月,挑着那百十斤礼物,弹弹攸攸,从小屋基下去,经高屋基,上马驾寺;然后下到木林河。沿河经二十四洞桥,过一碗水,曲曲弯弯,走完木林河,便到了陈滩。只要从陈滩坐滑子过江,就到了子龙城了。约么中午时分,天云已到了陈滩嘴的大黄桷树下,放下担子歇息。从天龙寨到陈滩有多远?有六十多里。说话的,你说那满天云长了飞毛腿?六十多里路,担一百多斤重的担子,一个上午就跑拢了?其实这也不奇怪。那满天云是个精壮蛮悍的庄稼人,这两年又担煤炭卖,近担子担个两百斤;远担子担个一百四五十斤,熬炼得扎扎实实。担这百一二十斤,从感觉上是稀老松。再说从木林场到陈滩,是一条较为平坦的石板大路。在平路上,担担子的人比打空手的人走得快。因为担担子走的是‘弹子步’,是随那扁担的上下闪动,弹跳着有节凑的走。特别要那扁担有弹性,担子就一上一下的弹动,作用在人肩头上的力就一轻一重。担子向上回弹时,作用在肩头上的力就轻,步子就随之跳起,落下时,脚步也随之落下。走不来这种担子步,你就担不来担子。那时在路上走路的人也有个规矩,就是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担担子的人来了,都要让路。所以担担子的人就走得快。不过走拢了时,已是汗流夹背,精疲力竭。话休絮烦。且说满天云脱去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和裤子,用帕子擦干净脸上身上的汗,从萝兜里的口袋里拿出一条青布白腰的裤子、一件兰布对襟子衣服换上;在河沟边的石头上把汗湿了的衣服裤子洗了晒在树杈上;把草鞋藏在石缝里,拿出一双青布鞋把脚洗干净了穿上。又到对面石岩下的茶棚子里买了一碗老阴茶,然后取出两个苞谷红苕粑,这是妻子头晚上将红苕煮熟了捏烂,与苞谷粉子捏合匀净,发起。早晨做红苕干饭时,一个一个做在铁锅边烙起,用窝盖盖上,用桐树叶子踏好气,淋少许水,十分钟左右,饭熟粑粑也熟了。这样做的冷了不硬,光是苞谷做的是硬的。天云将扁担搁在萝兜上,坐在扁担上,慢慢的吃,慢慢的歇。他将两个粑粑吃完,老阴茶喝足,又抽了一袋烟,看看衣服裤子干了,于是收拾在口袋里,这才担起东西下去赶船进城。
这陈滩是个水码头。木林河从大黄桷树下面流下山岩,平时这木林河也没有多大的水流;下雨涨水,这里就才是一个大瀑布。下面一条乱石溪沟直通到江边。沟的两边山坡上都是错错落落的房子,这就是陈滩场。站在大黄桷树下,可以一目了然。两边都有一条石级小街,中间有两座拱桥相连,一直到江边;入江口是一片大石滩,相传楚汉时陈平在此用过兵,这一沟的猪儿石据说就是陈平的兵呢。因故人们就把这滩叫陈滩。从陈滩望那大江,江心有一堆一堆的石滩,像浮船、像浮龟,那就是‘二十四个望娘滩’。相传是叶龙吃了夜明珠,口渴,喝完了缸子里的水,他母亲没办法,只得扶他到江边去喝,他将头埋进江里喝水,喝着喝着,就变成了一条巨龙,潜入江中。他母亲啼哭,呼喊一声‘儿啊!’,叶龙就冒出水来回头一望,将那江底的石头拱起来,成为一个滩。这样呼喊了二十四声,叶龙二十四次回头望,就形成了二十四个望娘滩。以后由于远了,叶龙听不到母亲的呼唤,也就再没有回头了。
天云在子龙城望天门码头上岸,他去过唐老板家一次,知道路径,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逶迤来到骞使门,一路也有问他东西卖不卖的,他只说‘送人’。虽说已进了城,却走个多时辰才走到,天云又走出了汗水,只得又在街边息一会才进去。唐老板坐在柜台上,正在给一个人看脉,见天云进来,只抬头看了一眼,说:
“天云,你来啦?”
天云急忙回答:“是!我来啦。唐老爷好么?”
“好哟。”唐老爷眯着眼在审脉。
“不好意思,家里没啥拿的,拿了点豆豆果果,请唐老爷尝个新。”
“何嫂,去把东西收到后头去,再去弄点饭他吃。”
“吃了饭的,莫去麻烦。”天云急忙客气。并帮着何嫂收拾东西。
唐老板住在骞使门的一条小街上,临街两间门面,长两间,一楼一底。临街两间,用一间隔做两间,前面作了药店柜台,门口挂个方的本色木牌,上刻‘唐记草药店’五个红字;另半间作了药库。临街的另一间作为堂屋,进屋的正面有神龛,供着观音和财神。内有门通柜台。后面两间,挨药库那间是寝室,挨客厅那间是饭厅。楼上三间,临街那间是书房,另外两间是寝室。从客厅上楼,有个转角楼台。一色的红柱白墙。天云跟着何嫂进了饭厅,何嫂叫担到下面仓库去;何嫂开了后门,从几步石梯下去,原来山岩在此转角,岩石形成一个二台,石岩边是一个木制粮仓,岩石上人工打了一个石洞,木仓正好作了石洞的外墙。据何嫂说日本飞机炸龙城那年,唐老板一家人就在这洞里躲飞机呢。何嫂把门开了,叫天云把东西担进石洞去。仓外面是灶房,灶房外面的石缝里,长着一根黄桷树,像一把折扇一样斜伸出去,受了城市污水的灌沃,长得非常繁盛。岩台左面一半是个小花园,种着白合、紫苏、藿香、薄荷、银花、天冬等中草药。外面沿岩台边缘用条石砌就半人高的栏杆。何嫂热了一碗剩饭,喊天云上去吃,天云说就在下面吃。何嫂端了一碗干饭,半碟子海椒煎回锅肉出来,天云就着石栏杆,将碟子放在栏杆上,站着吃。秋日下午的河风吹得人有点凉意。栏杆外面就是十几丈深的悬崖,崖下是大江。因为山岩在此转了个折,崖下江水却不甚流,有渔船木船停泊在下面。天云站在那里感觉脚杆发软,若不是那根黄桷树挡一挡视线,真不敢往下看。天云想:这城里人也怪,甚么地方不好修房子?要把房子修在悬崖上!唐老板住在这个地方,还莫得天龙寨好。
下午,王荣光也来了。唐老板关了店门,换了一身体面衣服,接见他们,喊他们到书房去。天云上楼进了书房,木楼地面高低不平,绛红色油漆漆就,已磨损出斑驳的木质本色;靠窗丁字安一张书桌,一把虎豹腿雕花木椅,却都是绛红色生漆漆就,光洁发亮,桌上放着文房四宝,桌角上放一叠线装书;靠左墙边一个高低茶几,两把木椅,右墙边一个雕花古木书柜,也是一色的绛红色生漆漆就。墙壁空处还挂有几幅梅兰竹花鸟字画,天云也晓不得是甚么出处。唐老板坐在虎豹椅上,穿一件灰白色缎子长衫,套一件黑色缎子马褂,光头未戴帽。冬瓜脸,山羊胡,白净面皮,单眼皮下那双三角眼,却显得明亮有神。手里端着一个白铜水烟斗。拿一根艾叶药香。见天云进来,用香一指茶几边那把椅子,表示招呼天云坐。天云见王荣光已坐在那儿,和他点点头,也就坐下,等老板发话。唐老板用药香点燃一袋水烟,咕噜咕噜地抽了两口,开言道:
“我说满天云,你那庄稼是啷个做起的哟?嗯?”
天云就把如何水涨得迟,秧栽迟了,伤虫无收这一节细细说了。
“你在种庄稼哟,你不晓得种迟了要伤虫哇?嗯?水涨迟了就是理由?你不晓得从过堰田戽水整啦?你看周围哪家像你这样子伤了虫?”唐老板气得吹胡子。
“正沟田是别人的,多余的水也不多,我佃接得迟,戽起来只整了二十几挑谷子的田。”天云轻言细语的说。
“接得迟?你腊月间就接的,到四月才栽秧,足足有四个多月时间,你才整二十几挑谷?”唐老板问得很在行。
“正月间冷,租不到牛。”天云口没说心却想:冬天那个敢把牛弄起去犁田吗?
“你的牛呢?”
“去年我莫得牛。”
“莫得牛你也做庄稼?难道你莫得牛就可以不把庄稼做好?难道我收租还要管你有牛无牛?你交了十二石谷,我还要上税,我还吃不吃饭?”唐老板越说越来气。
王荣光见天云下不了台,就开言打园场说:“我说唐老爷你也莫生气,这事我想也不全怪天云。但责任却在天云。事已至此,也说不得了,我看是不是这样:天云你再给唐老爷认一点租谷钱,人家也靠收租吃饭。”
“认一点我认。多了我也没得法。就是认也只有明年多交一点,分……今年我没分到谷子,土头就还有点红苕,我今年也过不去啊!”天云本想强调‘分租’,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这样子嘛,押佃押佃,就是抵押的佃租。没收到租谷,就扣抵押金,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来打个仲成,就用押佃银子抵嘛。行不行?”荣光按既定的方案出面调解。
天云没开腔,表示默认了。只看唐老板说话。唐老板只是说那点抵押金早已贬值,买不回来那点租谷。于是扣多少的事,又讨价还价说了半天,方才搞定:60石谷的田土有8石谷的土,因接租迟,小春未种,故土不计租。52石谷的田,按约五五分租,应交租谷26石,已交了12石,恰点一半。因此60石谷的押佃扣一半,就只有30石还有押佃,30石无押佃,就只能退佃不退押了。天云又据理力争,最后唐老板又才同意房屋、柴山竹木由天云做,不增加押佃钱。但必须改分租为定租,按四六定,每年交18石黄谷,收多收少都不变。天云也只好同意,这才交出旧佃约。又议定堰沟湾、熊家嘴、吊嘴这几遍土和相联的田退出来,具体地界由王荣光、天云回去找孔德民作中去划定,唐老板说他不管了。唐老板叫荣光执笔写约据,天云画押盖了斗印,唐老板却没盖。他说宵了夜再说。于是叫何嫂下了挂面来吃了,唐老板又说他还要念经,叫天云坐倍。王荣光自到他亲戚家去住。于是唐老板在书柜里拿了几本书,也有线装的、也有精装的,都是些旧得发黄的书,在堂屋神龛下的桌子上,点起香腊纸烛,又将神龛上的铁磬拿下来,放在桌子上;唐老板对着神龛正襟危坐,叫天云侧面坐着相倍。天云已明白唐老板的意图了。于是唐老板开始‘念经’。他翻一翻书,一字一板的读几句,又慢条斯理的讲几句,又敲一下铁磬;一时闭着眼,一时瞟一下天云,若见天云精神不集中,他就敲两下磬。一直念叨到深夜。才放天云到药库里去睡。他念的什么‘经’罗,不过是从那些书上摘一两句,来讲‘为人处世’、‘君臣父子’‘主客关系’‘交租纳佃,要守信义’,‘勤耕细作,至富之道’的道理。像甚么‘三月耕,吃一年;九月耕,吃三年’之娄的闲话。这是一种教训佃客的又不破情面的巧妙的方法。佃客们叫它做‘咒十二殿’。人家在念经,又没指倒你说,只是要你倍倒坐坐,你有甚么话说?天云被唐老板教训了大半夜,心里很不是味道,他知道,吃这种教训,是老板侍佃客最不好的、佃客最莫面子的待遇。辗转也没啥睡着,天就亮了。天云起来,唐老板两老口还没起床。天云坐不住,这城里人的早饭最莫吃头,而且很迟。于是天云到唐老板卧室,告辞要回。唐老板也未深留,叫他到书房书桌上自去取约据,回去好好做庄稼。天云只得喏喏而出。天云拗着箩筐,一路出得城来,乘船到了陈滩,拣个街边小摊,买了两碗稀饭,一个锅盔,一碟咸菜,一悉吃了;又到大黄桷树下的石缝隙中找回那双草鞋穿上,一路悻悻的回家。
这年天云谷子虽然没啥收到,粮食却收获不少。全部田背干种的黄豆,收了三石多;田坎上的高粮收了两石多;田坎水面上的绿豆,收了一石多;土里的包谷收了六石多;与包谷间种的‘十月黄’收了一石多,饭豆收了一石多;其它田边土角荒坡薄地种的巴山豆,也收了几斗。红苕更是多得很。堂屋一个大地窖、灶屋一个大地窖都窖满了,才窖了三分之一;又在竹林挖了两个大地窖,才把好红苕窖完。总共怕有一两万斤。挖烂了的红苕把堂屋堆了半间屋。也有几千斤。还有在寨子周围种的南瓜,老南瓜都摘了七八十个。说是在饿饭,是说莫得米吃。这里的种田人所说的‘饭’,指的仅是大米饭。天云经过这次佃约调整,把远处的田土划给了王荣光租种,只种三十石谷的田土,又和孔德汉打夥喂养一条牛,做起来感觉胜任愉快多了。秋水一发,他就开始整田:先将全部田边裹出来,加好田坎,这样水就不漏了,然后才慢慢一块一块的犁。那些抽了白的谷草牛不得吃,割了也不收,就把它埋在田里;田一犁完,又将田边裹几道再在四周加一次田坎,将田坎加得又大又高,关起两尺多深的水,远看水汪汪一湾梯田,很是好看。特别是大崃垭,关起三尺多深的水,像个大堰塘。孔德汉、王荣光他们碰在一起,也就切磋此事。德汉说:
“天云呢,你把水关弄个多做啥子?你看人家正沟那些田,只关了一掌掌水,关多了反而谷子不好呢。”
天云说:“你又不晓得嘛。正沟田不怕天干,一落雨百水归沟,容易关起水;我这些傍山田,又不啥住漏,又不易关水,关浅了等不到过年就干了,明年就成了黄昏田,春水就是涨得大,你也整不赢。我关得深,四周都加了田坎,再漏也漏不到那去,到明年栽秧时节,水就正合时。像说我崃垭田,多的水还可以放出去整干田,水关得深,长的草也少。这个事那点做不着?”
王荣光说:“你说起倒是也对。但你把田坎加这么宽,要少栽一行秧子,也划不来。”
“我说你老兄呢,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明年栽秧之前你不晓得把田坎脚下了呀?下了用锄老壳扎一下,再加点稀泥巴,又好走人又好种绿豆。”天云自信地说。荣光、德汉都叹服。也都效法。
转眼又是冬月过去,腊月到来。天云冬土挖完,麦子薅完,田土里就没啥大活了。只是生活很不如意:唐老板不要的那两石多孬谷子,老伴说这几个月活路重,中午整点红苕干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还剩那么石把谷子,留起来过年。如今是早上包谷羹羹煮红苕,中午包谷米煮红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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