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叶暗自感到可惜,在这个好男人缺失的年代里,数量稀少的好男人不但不能担起照顾女性的重任,还要跳出来与广大女性抢男人。简直……不可饶恕!一股无名火从何大叶心底烧过,留下一片绝望的灰烬。何大叶愤然地又吃了满满一盘蛋炒饭,还配了几块精致的小点心,直到她无意中低头时,发现自己香奈儿风套装的外套扣子已经快要被崩开。她悄然放下盘子,用手轻轻地摸了摸肚子上堆叠着的三层肉,一股巨大的悲凉感瞬间包围了她。一声悲鸣。这些赘肉,像是一枚枚聚集在一起的黑暗的勋章,代表着这些年来何大叶操办过的婚礼,以及在婚礼上悲从中来时吃下的蛋炒饭。她也有过一场婚礼,也穿过婚纱,可她没能像台上的新娘那样,拥有过短暂的幸福的笑容。回想起那日。那么忐忑,那么惶惶,那么绝望。仿佛一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不过,大叶很快就想,也许自己就是路人中的王菲呢,在时光和事业的洗礼下进化成高高在上的女王,却始终收获不了最完美的爱情。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孤单地站在光环之下,或者成双成对地生活在平凡中。而她,就是这耀眼的光晕中孤单的一个,但又有什么关系,是女王就好,能在光里傲娇就好。哦,等等,忘了介绍了,这位何大叶嘴里的Gay叫张猛,就是她们久等不来的舒颖的第一任丈夫。张猛匆匆穿过草坪走进大厅四处张望了一下,直接错过原本何大叶为他留好的位子,径直朝女方亲友席走了过去。他为人倒是大方,沿途跟不少舒颖的亲戚朋友打着招呼,行云流水般尽情挥洒着魅力,简单直接粗暴,其实是憨至缺心眼儿地应对着旁人对他这个前前前夫的恶意、善意和不在意。女方的至亲们见到张猛,倒也欢喜,纷纷起身给他加了椅子和餐具。张猛也想回到安排给自己的位置上,但广大女方亲友压根儿不乐意啊,拉着他大话家常,他干脆就随便坐了。这归功于和舒颖还是夫妻的那些日子,他和亲友团的关系一直不错,他憨厚耿直,能跟男人称兄道弟,人长得是那种让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舒服型。每次舒颖结婚,他们都招呼张猛一起坐,聊聊时尚,谈谈化妆,顺便再自拍合影,亲如一家。虽然两个人离婚这么多年了,但大家一直都还当张猛是自己人,就连宾客登记处的舒颖闺密也对张猛日久生情,开口就问:“姐夫,你咋又来了呢?份子钱您就不用交了。”每次张猛都笑呵呵的,一双单眼皮小眼睛,笑起来会眯成一道完美的弧线,靠谱指数和亲和力直线飙升。刚坐下跟亲友团寒暄了几句,舒颖和丈夫王海涛就过来敬酒了。舒颖已经换了一套香奈儿的香槟色定制晚礼服,面带宛若初婚的娇羞依偎在丈夫身边。刚要矫情,就在人群中看见张猛了。“哟,来啦,还以为你见不得我幸福,今儿不来了呢。”舒颖笑着拍拍张猛。“哪儿的话,你好我好大家好嘛。”张猛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跟舒颖一唱一和地互相捧场,俨然一对分手亦是朋友的典范。“这是我前夫张猛。”舒颖侧过脸,跟王海涛介绍。王海涛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准确地说这是老婆的前前前夫,二人识于微时,分量当然不一样。他走上前来很客气地跟张猛握手,举止十分得体。比起舒颖的另外两任前夫,王海涛的举动简直让张猛感动到落泪,他兴致上来了,脑门儿一热,从包里掏出刚拿到手的走秀血汗钱塞到舒颖手里。“希望这次是真爱,别再骗我份子钱了。”张猛笑着说。在场嘉宾有点儿傻眼,舒颖倒完全不在乎,毫不客气地掂了掂手里钞票的分量,白了张猛一眼说:“我每次都是真爱。”这话说得让张猛恍惚觉得十分有面子,喝完新娘新郎的喜酒后,他又举杯跟几位站在王海涛身后对他这位前夫极其好奇的男方家属喝起酒来。王海涛刚刚连跟张猛握手时的力度都拿捏适当,但他也不知道张猛跟舒颖的这股亲昵劲儿是装的,还是温柔示威。不过既然你敢来,就绝对不放过你,王海涛得空,朝兄弟们使了个“灌他”的眼色,几个兄弟立刻心领神会,热情地与张猛推杯换盏。女方亲友们一看这架势:哟,怎么地,新郎的位置还没热乎,就敢欺负我们张猛?太不知道深浅了。所谓铁打的张猛,流水的新郎,挑战张猛就是挑战我们与他深厚的感情,女方亲属突然呼啦一片围过来帮张猛拼酒,原本松散得要垮台的家属席,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舒颖知道张猛是个热心又对别人不设防的主儿,逢敬必喝,逢喝必大。眼看着场子就要失控了,她急忙掏出手机,找了个空当拨通了何大叶的电话。此时的何大叶已经酒足饭饱,正准备安排一会儿的善后工作,却被舒颖一个电话叫到大厅去了。何大叶以为大厅出了什么状况,脚步飞快地冲进去,远远就看见舒颖在向她招手。舒颖四周就像罩了一层朦胧的仙气,无瑕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下几乎透明,如海藻般浓密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上,还有平坦的小腹和纤细的腰身……唉,自己粗糙成这副模样,活该要靠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和幸福。何大叶沮丧地想。“小叶,帮个忙!”舒颖说。比起草坪上矫情的优雅,大厅里的气氛显然人性化多了。不少宾客已经high了,觥筹交错间化身为各种飞禽走兽。“那个人……”舒颖指着不远一桌对何大叶说,“已经被灌得差不多了,你看能不能去解个围挡个酒什么的。”何大叶顺着舒颖的手指看过去,那套过于华丽的衣服和两根笔直纤细的大长腿格外显眼——张猛正被一群人围着,嘴边堆着七八只满载的酒杯。他脸已经通红,但还是挂着亲和力十足的笑,一杯一杯地接过来喝下去,就跟喝白开水似的。“我不会喝酒。”何大叶找着拙劣的借口。“得了吧,别装了,以我阅人无数的经验,一看你就知道长了张女武松的脸。”舒颖用力拍了拍何大叶的肩膀,豪迈地说,“关键是不要让他再喝了,只要别动起手来,随便你用什么招都行。这酒可都不便宜,这么个喝法一会儿还得吐,多浪费啊。”舒颖说完,优雅地转个身就闪人了。何大叶站在原地欲哭无泪,她想钱是有多难赚啊,都到了陪酒的份儿上了。一场婚礼,她做过策划,当过知心陪聊姐姐,顶替过记人名的秘书,忙里忙外地干过苦力,最后,还要在酒桌上奋力地大战一场,只为了一个打扮得比自己还妖艳的男人。她缓缓地朝张猛那桌移动过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和英勇。何大叶一边走一边默念着自己的工作准则:只要客户舒服,我们就满意!4这位神秘的长腿猛男张猛,其实就是舒颖三任前夫中的一位。张猛和舒颖还是陌生人的那年,都刚从学校毕业,一穷二白,贫困成行为艺术了。张猛年轻气盛,倒也不是好高骛远的主儿,踏踏实实地从基层做起,在一家小饭馆打工。有一次厨师有事请假,饭馆里又正好来了客人,张猛挺身而出暂时顶替了厨师的位置,那顿饭客人吃得赞不绝口。老板在发现了张猛这项手艺之后,毅然决然地炒掉了原本的厨师,换成了张猛,工资足足涨了一倍,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升职。升职加薪后的张猛找了新的地下室,从原本那间臭气熏天老鼠横行的地方搬了出来。然后,他就遇见了舒颖。女人的事业路走起来总是会比男人要顺一点,更何况是漂亮的女人。那时的舒颖,在北京东奔西走当着平面模特,凭借她那张谁见都犹怜的脸以及半真半假的苦身世,得到了不少摄影师的垂爱和怜悯。舒颖舍不得租更好的房子,总是把所有赚来的钱都存起来,她想有一天,她要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温暖敞亮,带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儿北京城的那种。张猛搬进地下室的小世界那天,舒颖觉得自己的整个儿世界都亮了,这个男人跟天生自带叶绿素一样,永远散发着阳光、氧气和水的混合味道,虽然每天都看起来很疲惫,但脸上永远都带着一丝温和从容。那大概就是舒颖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暗恋,时间长达一个星期左右。一个礼拜后,舒颖从一个摄影师口中听说需要个男模,她就推荐了大长腿蒙古脸的张猛。那晚是舒颖第一次跟张猛说话,少女般的小鹿乱撞至今她都还记得,时光荏苒,在那之后舒颖再也没有过那种感觉了。“嗨,你想当模特吗?”舒颖歪着脑袋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张猛问。“不了,我当厨师当得挺好的。”张猛傻乎乎地拒绝。“当厨师才能挣几个钱呀?当模特可以赚很多钱,可以买大房子。”张猛被说得有点心动,但还是犹豫着,最后在舒颖的催促下半推半就地去了。拍摄完当天,张猛就拿到了厨师半个月的工资,他兴奋极了,请舒颖吃了顿西餐后,决定以后要走模特之路。张猛告别了厨房,在舒颖的推荐下参加了一个模特班。经过培训后,正经八百地当起了模特,收入比之前翻了好几倍。他觉得舒颖就是他生命中的贵人,有她才有今天的自己,所以对舒颖格外地照顾。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开始了一段你耕田我织布般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的爱情。后来,舒颖发现自己怀孕了,张猛说他会对舒颖和这个孩子负责,于是在南二环租了一间正经的小公寓,和舒颖一起搬了进去。虽然穷得叮当响,但张猛觉得孩子都有了,登记是必然的事情。登记的那天晚上,张猛见舒颖对结婚证看个不停,就握着舒颖的手说:“虽然我现在买不起房,但是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一定能做到。”把舒颖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张猛命好,赶上中国时尚业百废俱兴的阶段,而男模当时就那么几个,他靠走秀和拍平面的钱,竟然也能养活一家老小,甚至富余到攒了首付。那时张猛的模特事业发展得如日中天,看情形买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可天有不测风云,张猛的事业单单只是呈现了一个大红大紫的幻影,还没来得及华丽绽放一回就停滞了。在孩子阳阳两岁那年,舒颖终于还是跟张猛提出了离婚,她平静地说,她想要找一个有房子的人结婚,张猛也平静地答应了。舒颖说:“孩子归我吧。”张猛本来点点头,后来歪头想想:“你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孩子,不好找男人,孩子还是归我吧。”那一刹那,舒颖哭得不能自已。谁都没错,张猛还是那个张猛,只是满足不了舒颖对未来的渴望了。如此好聚好散,无非是他们都从彼此的平静中,看到了珍惜,看到了彼此的好。舒颖搬走那日,张猛依旧坚持去工作。到家时,孩子已经睡了,房间很空,他看着夕阳西下,对着茫茫的未来,说了一句谁也不知道的话:“不要走,好不好?”他没哭,他笑了。因为他遥遥地看着他爱过或爱着的女人,走向了一个更好的未来。没有他的未来。论资历,张猛算是骨灰级前夫,而且还跟舒颖有个孩子。大概正是因为这点血脉相连,所以这些年来两人一直都没断了联系,舒颖每次结婚都会邀请张猛来凑个份子,每次离婚也都会找张猛把酒言伤彻夜长谈。就像何大叶跟罗畅那样,做不了夫妻,做朋友也是好的。一晃几年,张猛从嫩模熬成老模,事业的抛物线却再也没有腾飞过。好在张猛是个厚道的人,在这一行待久了,也交了一些朋友,他们为张猛无私地开着后门,每次都尽量给他争取首秀的钱,对他十分照顾。比如今天,张猛刚刚走完一场秀,因为已经迟了,又知道要喝酒,所以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鸟不生蛋的长城公社参加前妻的婚礼,也难怪何大叶以为他是Gay。此时再看现场的何大叶,已经融入其中,跟张猛站成一队喝上了。何大叶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少说话多做事,是她一直以来的生存之道,她讨厌那些多余的寒暄。“走,吃饭去,我请!”而不是“改天请你吃饭”。“你喜欢吗?送你!”而不是“改天我也给你买一个”。这就是何大叶,她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改天”,她是个活在当下的悲观主义务实者。她总是怕会活不过今天,怕自己永远失去了明天。她总是想,如果这件事情没有马上去做,这个人没有马上去感谢,如果下一秒她死了,就将带着遗憾永远沉睡在黑暗中了。何大叶的世界,不允许有遗憾!亢龙有悔,大叶无悔!所以当何大叶挤进人群站在张猛身边时,只说了句“我替他喝”,就当机立断启动酒鬼程序。辛辣的酒精淌过她的舌头,滑过她的喉管,一路烧下去,何大叶眉头都没皱一下。火!我就是火,酒就是我的表情。一桌子男男女女早已有了醉意,男方宾客与女方亲戚的拼酒之战本来有些僵持,见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女中豪杰,顿时来了兴致,各自寻找对手继续狂喝。几轮血拼后,有几个已经醉倒了。新郎王海涛的几个朋友强撑着,要完成今天灌死前前前夫张猛的任务。又过了几轮,全都醉倒了。何大叶带着朦胧的酒意,笑眯眯地看着趴在桌上的人,带着一颗欣赏胜利果实般傲娇的心,爽翻了,内心默默吟诵着绝世诗词:酒逢知己千杯少,跟我喝酒你肯定倒。“厉害啊。”张猛舌头都捋不直了,哆哆嗦嗦地赞叹道。“承让,承让。”何大叶双手抱拳,紧接着她意识到这个动作太土气,又赶紧把手放下了。“你哪边的啊?也是女方的?”“我跟钱一边儿的,嘿嘿。”何大叶傻乐着说。“钱,是个好东西。”张猛仰面朝天感叹着,又扭脸问大叶,“你说这地儿办婚礼挺烧钱的吧?我就不明白了,这婚都结第四回了,花那么多钱干吗?还找了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显摆!纯属显摆!”张猛大手一挥,像主席似的做了个结论。何大叶原本还想跟着吐槽几句,但想到顾客要得越多,流进自己腰包的钱就越多,哪有人跟钱过不去的,索性还是闭了嘴。此时不远处,四处张望的刘丹总算在散场后稀松的人群中找到了何大叶,快步走了过来。捎带着,她还一眼就认出坐在何大叶身边的男人,就是刚才人海中何大叶死盯着不放的长腿猛男张猛。刘丹意味深长地笑了,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大叶姐对男人再怎么不屑,也是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大河向东流,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才是她所崇拜向往的何大叶呀。大叶喝多了,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伴随着呕吐感,让她一个劲儿地在心里暗骂自己是傻逼,竟为着这么一个陌生人喝成这副德行。发号喝酒令的大Boss舒颖这个幸福的疯婆娘,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酒肉穿肠过是没错,但喝醉了到底有多难受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尤其是为了赚钱喝成这样,何大叶又觉得自己默默地在为人生主打歌的MV配素材:一步踏错终身错,下海伴舞为了生活,舞女也是人,心中的痛苦向谁说……总结:人格早已酒中泡,别抱怨,谁让我是一个舞女。看见刘丹,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何大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眼眶几乎泛出泪来。“姐,你怎么喝成这样了啊?”“高兴!我今儿高兴!”何大叶笑着。“对,我也高兴。”张猛倚在靠背上,含含糊糊地附和着。“舒颖姐让我来告诉你们俩,她给你们开好了房间,今天晚上就睡这儿吧。”刘丹说着,顺手把其中一张房卡塞给张猛,小心翼翼地扶起何大叶往客房走。大叶用最后一点儿残留的理智在心里感谢了舒颖的热情周到,然后将整个儿人的重量都压向了刘丹单薄脆弱的小身板儿。5何大叶躺在松软的床上,陷入了直接睡觉还是爬起来卸妆的双面挣扎中。睡吧,折腾了一天她实在太累了,就这么一次,不卸妆又能怎样?她这样想着,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突然!一张皱巴巴的脸如同一道闪电般从大叶的脑海中劈过,她猛地睁开眼睛。就是那张脸,几天前她在镜子里看到的鬼一样的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能熬得住几次带妆睡觉?胶原蛋白就像时光一样倔强,流逝了,就再也不会回头了。她从床上弹起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晃晃悠悠地往卫生间移去,并为这个爱惜自己的举动默默点了三十二个赞。月光透过鹅黄色的窗帘照进来,像在屋里洒了一层金粉。衬着朦胧的月光,何大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安慰自己:“你这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哦,瞧你这绝世的容颜哦。”但大叶太清楚不过,真实状况是:容颜里尽是沧桑,正确的说法是瞧你这张逼脸哦。女人爱化妆,大概就是为了遮盖住写在脸上的悲凉与绝望吧,何大叶想。她们总是用各种艳丽的色彩把自己化成另外一个人,然后辛苦地去经营另外一个人的生活。妆容就像灰姑娘华丽的裙摆,十二点一过,一切都会恢复成最初的样子。你还是原来的你,并且你会发现,那些后妈和坏心眼儿姐姐,以及深埋于你内心企图遗忘的悲伤,其实从来都不曾远离过。并不是所有的灰姑娘最后都会嫁给王子的,这原本就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何大叶有些失望地想,也许自己就是芸芸灰姑娘中,被上帝遗忘的那一个。不,我是被上帝遗忘的一枚中年妇女。她沮丧地走回卧室,却看见月光里,天旋地转的房间中,有一个长腿猛男,竟然正在,脱——衣——服!何大叶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姣好的身材正从一层层的衣物中剥离出来。窗外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身上,描上了一圈闪耀的银边,肩膀宽阔得像一片海,六块整齐的腹肌跳跃着,像六只可爱的精灵,正朝何大叶招手呢。猛男脱完衣服,不声不响地躺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何大叶想这一定是在梦中,上帝遗忘了她,于是便赐予她一个最美的梦当作补偿。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公主,所以不应该拥有单纯而浪漫的梦境。她是年过三十并且身边无固定性伴侣的大龄离异女性,她应该拥有支配自己梦境的权利,花前月下花好月圆,只是个梦而已,淫荡一点又有何妨?何大叶缓缓地爬上床,身边的美男还在,还没有消失,他身上还残留着古龙香水的味道。她用手指轻轻地拂过美男的肌肤,并把脸凑过去,亲吻了他的耳垂。美男被撩拨得有些难受,猛一个翻身将何大叶压在身下,果断地吻了下去。春梦了无痕。何大叶真真是醉了,但她头一次醉得这么愉悦。作为一个女人,竟也只能在春梦里寻求片刻欢愉,想来这是件挺凄惨的事。可又有什么关系?梦与现实本来就是傻傻分不清楚,梦里的残酷不比现实少,而现实的不可思议也不比梦里差。如果可以,就让我这么一直梦下去吧。何大叶默默地对自己说。然后,她便与美男一起,勇攀高峰。何大叶的这个春梦到底是怎么来的,让我们把时间调拨回当晚。刘丹把何大叶送进房间照顾她躺好后,已然筋疲力尽,她想等明天何大叶酒醒了,一定要叮嘱她减肥。三十几岁的女人不能胖,一旦胖起来就很难再瘦下去了。即便瘦了皮也会垮,岁月不饶人,内心再怎么跟少女似的,身体也骗不了人。看着像尸体一样挺在床上的何大叶,刘丹做痛下决心状,即使会被何大叶掐死,这话也一定要说。暗自信誓旦旦了一番后,刘丹关灯走了,临走前她细心地带走了何大叶的房卡,这样万一半夜大叶有个什么事情,她也能进得来。刚关上门,刘丹就看见走廊另一头蹒跚走来的张猛。看见张猛的那一刻,刘丹内心的小太阳亮了一下。她瞬间决定要帮一帮何大叶,要为她的师傅、她的闺密、她的榜样做一件好事,取一枚优质精子。刘丹快步走过去,扶住险些摔倒的张猛,顺便近距离地打量着他。“谢谢啊。”张猛说。“不客气。”很有礼貌,刘丹想。皮肤不错,鼻梁够挺,腰部无赘肉,手臂线条满分,腿长得近乎从肚脐眼开始分叉。衣服一副不伺候矮圆丑的样子,充满了厚厚人民币的质感,身上的香水味儿不廉价。“哥,你今年多大啊?看你的样子,也就二十出头吧。”“我……我都三十了。”张猛一脸痴呆样。“哟,三十而立啊。结婚了吗?房子买在哪儿啊?”刘丹跟查户口似的问着。“结过一回,离了……”张猛说,“我到了,谢谢你啊。”他没回答后面的问题,房子是他永远的痛,不提也罢了。“我看你是真的喝醉了,你房间不是这个。”刘丹说着,迅雷不及掩耳地抢过张猛的房卡,并偷偷地调了个包。“是吗?我看看。”“你看,是这个房间号。”刘丹指着何大叶房卡上的号码给张猛看。张猛再三确认,很快,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过房卡朝着何大叶的房间走去。姐,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拓荒牛我给你物色好了,希望你这片盐碱地一次就能长出小绿苗来。眼见着张猛进了何大叶的房间,刘丹默默地说,心里无来由地燃起一股令人感慨的悲壮感。她觉得自己晚上要上网看看《西厢记》,她根本就是一个穿越到天朝的红娘嘛。何大叶醒来时,是上午八点。她是个自律的女人,或者说,她是个死板生硬的女人,生物钟自动调拨到八点钟,这些年来无论喝多醉睡多晚,八点钟就像宿命一样纠缠着她。她从不赖床,大学毕业至今睡过头的次数不超过三次。她从来学不会那种贵妇般躺在松软的床上,安静地享受一会儿清晨的阳光,优雅地喝一杯现磨咖啡,再做一套晨起瑜伽的生活。从睁开眼睛那一刻,何大叶就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使命感和力量,仿佛她不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是个超级战士,随时要准备去拯救地球。可此时此刻的大叶,刚睁开眼,头就一阵痛,像要炸开。她龇牙咧嘴地翻了个身,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一张男人的脸!何大叶慌了,她瞪大眼睛身体僵硬地躺在床上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缓缓地掀起被子看了看。她镇定地总结:嗯,被窝里的人是裸体。昨晚的记忆在她的慌张中一点一点苏醒过来,难怪昨晚的春梦做得那么完整清晰,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恍惚中,她想起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就是昨天最像Gay的那个,就是昨天一起并肩作战喝倒一桌人的那个。何大叶侧着脸仔细端详着睡梦中的男人,脸上还残留着一些妆,看样子昨晚他没卸妆就睡了,男人的本钱就是比女人厚实,何大叶想。但很快,她翻了自己一个白眼。现在是应该想这个的时候吗?我可能霸王硬上弓了一个Gay,太作孽了。趁他没醒,闪人吧,免得到时候大家面对面尴尬。何大叶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刚要蹑手蹑脚地起来穿衣服,张猛的电话就响了。她有些手足无措,急忙闭上眼装睡。被电话吵醒的张猛发现了躺在自己身边的何大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我靠”的惊叹声。靠什么靠?我才靠呢,就跟我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何大叶心里默骂。张猛翻身下床,拿着手机进了卫生间。何大叶弹跳起身,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哟,现在走秀拿钱不少嘛。”电话是舒颖打来的。“我出台就是那个价啊。”张猛有些得意地说,音量不由自主放大。听见“出台”二字,何大叶拉拉链的手不禁一抖。这一抖,抖出一泡尿意,憋得痛苦,让何大叶的脑神经突然异常发达,直达酒醉前的记忆。昨晚酒桌上她跟张猛的一段对话闪回到她脑海中。“哎,你一老爷们儿,化什么浓妆啊?”何大叶拍着张猛的肩膀问。“唉,职业需要。”张猛叹气回答。“哈哈哈……”何大叶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心想不就是Gay嘛,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你这爷们儿不实在,有什么啊。我觉得你化妆挺好看的,萌萌哒!有机会教我化妆。”“妥妥的!”张猛做爷们儿状拍着胸口保证。何大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一个劲儿地装Man来掩饰自己的身份,她端起酒杯朝着张猛,示意自己理解他的苦心,更理解他的痛苦。张猛也端起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酒杯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把何大叶拉回现实。她坐在床上,懊恼地猛拍脑袋,原来他不是Gay,是男妓啊,舒颖还真是交友广泛。呆滞片刻,何大叶赶紧从包里翻出钱包,掏出一摞现金,狠狠心,数了三千。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不容易,都是服务行业的,多给点儿吧,别显得自己小气。嫖虽不是自己的本意,但毕竟人家出了力干了活儿,总不能白忙了。还好何大叶有随身携带大量现金的习惯,她觉得现金比存银行靠谱,一摞一摞红艳艳的钞票看着就让人心里暖和,比冰冷的银行小卡片看起来舒服多了。“少来了你,我虽然不干了,也知道行价该谁走好吗?”电话那边舒颖说。“那是我应得的,我做这行多少年了,资深!我一次五千好吗?”我操!现在男的也这么贵啊。听到“一次五千”这个关键词,屋里的何大叶心里那个悔啊,终于体验了一把一失足成千古恨。她特小市民地蘸了点口水,又开始数钱,每数一张,心就疼一下,血就淌一碗。两千数完,大叶的脸刷白,仿佛失血过多生命垂危。得了,我还干什么婚庆啊,做妈妈桑得了。她看着床头一沓红彤彤的钞票,心里一阵感慨。卫生间里的电话还在继续。“对了……昨天给我挡酒那女的,你请的?”张猛压低声音问。“那是。专业吧?”“专……专业。很贵吧?”“贵死了,行业最贵。不过一分钱一分货,服务质量高嘛。怎么样,她是不是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没见过吧?”“舒颖!你够狠,就算你一直惦记着把阳阳接你那儿住,你也不能这么破坏我的形象!你对得起阳阳吗?”说罢,张猛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留给电话那头儿的舒颖一头雾水。张猛在卫生间里步伐急促地来回溜达了几圈,掏遍身上所有的口袋,连五百块都不够。拿出这点钱充数,会不会待会儿有人揍我?自己虽然是一个不红的老模,这么多年躲过了潜规则的枪林弹雨,却没想到依然栽到这上面来啊,该!活该!他低下头,瞄到自己手腕上的表。那是张猛昨晚走秀后,不顾服装助理小姑娘哭丧的小脸,硬借的,听说三万多呢。心疼是心疼,但是张猛想人家一女的,都那么大年纪了还出来干这个也不容易,想必也是被生活所迫,送她腕表,权当做公益了。张猛咬了咬牙,下了决心,决然而悲壮地从卫生间走出来。何大叶已经穿好了衣服,刚要走,听见卫生间有动静,急忙叉腰站好,宛若女王。张猛迅速打量了一下何大叶,站姿专业,仪态优雅,虽然年纪稍长了一点,但起码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知性美,跟广大风尘女性确有不同。“那个……我没什么经验……这表,万国刚出的!初次见面,小小诚意,承蒙您昨晚照顾,这份小礼物劳烦您收下。”张猛手捧腕表,小心翼翼地递到何大叶面前。何大叶摸不清这是什么路数,她也是个没有经验的人哪。社会经济不景气,难不成连这一行也流行买一送一大酬宾吗?“赠品?”何大叶接过表,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拿眼角斜了张猛一眼问。“真的,真的,真的。”张猛慌张解释,“我全身最值钱的就是这个,三万多呢。”何大叶一听价格,立马疯了,心想,这也太不要脸了,这不摆明了强买强卖嘛,这不是赤裸裸欺负人嘛,有没有嫖过是一码事,但活活被一男婊子坑了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心里那股火再也压不住了,何大叶把表往床上一扔,冲着张猛吼道:“一次都已经五千了,你还想怎么样?不带你们这样的,赠品都这么贵,有考虑过顾客的经济能力和消费体验吗?你这是诈骗!我只有这么点钱了,全给你好了!”何大叶心痛地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扔出来,趁着张猛没来得及反应,仓皇而出。张猛不明所以地愣在那儿,两只眼睛睁得老大,他看着床头放着的一沓钱,目测有五千。他明白,又不明白。这是谁睡谁啊。何大叶怒气冲冲地穿过酒店走廊,食指反复而飞快地按着电梯键。刘丹电话打来,何大叶接起。“姐,昨晚睡得好吗?”听见电话那头儿刘丹的语气诡异暧昧,何大叶心里顿时有了眉目,这么没头没脑的傻逼事儿八成就是刘丹这丫头干的,没跑。“挺好,你哪儿呢?”何大叶压着火问。“早在大堂神采奕奕地等着你了,怕电话打早了扰了你的清梦,嘿嘿……”何大叶没说话,果断就把电话给挂了。电梯门一打开,何大叶远远地就看见活蹦乱跳的刘丹。刘丹眼亮,也看见了何大叶,急忙蹦跶着过来,一脸的邀功心切。“怎么样姐?不错吧?”刘丹觍着脸笑眯眯地问。“昨晚那男的,是你弄我房里的吧?”何大叶皮笑肉不笑地问,眼睛里射着寒光。刘丹这会儿正沉浸于接下来的汹涌的表扬,丝毫没有察觉到何大叶的不对劲儿,指手画脚地说:“是啊,是啊,机智如我,我把你俩的房卡调了包……姐,甭感谢我,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你要是特想感谢我,我也不拦着,这项目提成给我涨点儿呗?”“刘丹,你脑子被驴踢拧了吧?”何大叶怒吼,如同怪兽哥斯拉亮相。“怎么了?不涨提成就不涨嘛……”刘丹没想到何大叶会是这种反应,着实吓了一跳,委屈地问。“没怎么!你这月工资扣光!回城!油费我出!”何大叶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地穿过大堂,叩得地板咔咔响。刘丹小心翼翼地跟在何大叶身后,小声嘟囔着:“他活儿不好,也不能怪我啊。”这话自然是被何大叶听见了,她微微侧脸,目光锋利如剑。刘丹害怕了,悻悻地闭了嘴,跟着大叶,一前一后地出了大堂。